92、
耿童回局里把警服换了,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见驻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想了想,推门走进去。
坐在椅子里整理案卷的江驰闻声抬眼:“听说你和钱茂碰上了?”
“谁传的话。”耿童随手把冬执勤服外套搭在自己桌的椅背上,然后拧开印着夏邦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字样的水杯仰头灌了一口。
江驰:“这是重点吗。”
耿童将手里东西放下,道:“我有分寸,他的案子在我这里,暂时不会找我麻烦。”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了。
江驰轻轻挑眉:“终于肯学聪明了?”
“以前不懂,”耿童眼底划过一抹别的情绪,“真出了事才知道自己错了。”
“你太年轻,”江驰披着警服外套站起来,“聪明是好事,太聪明了反而会害死你自己。”
耿童一愣。
他们的身影映在夜晚的玻璃窗前,江驰靠在办公桌的桌沿,打火机啪地点燃一根烟,烟雾就这么顺着指尖逸出来:“你这种性格放在警队里都算少见的,不过我以前倒是遇到过一个,和你一样一根筋,有了想做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住,雷厉风行的,也不爱笑,人家都说他是活阎王。”
耿童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我一早就想问了,你在我面前提了这个人好几次,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像他,”江驰不介意耿童说了什么,只是轻轻将烟灰掸落在一旁的烟灰缸里,侧眸看一眼耿童,“其实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了。这些年我做副支队,千人千面早就看完了,你的性格......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很适合当领导,只做个普通大队长或多或少有点大材小用了。”
耿童哑然一笑:“江队,您这是在讽刺我呢,还是夸我呢?”
江驰把口袋里的烟盒丢给他:“抽吗。”
“算了,”耿童接了烟盒,把它放在一边,“现在不想。”
“行,实诚,”江驰轻笑着拍拍他的肩,“不是讽刺你。就是想提醒你一句——案子办得太张扬,早晚会招来杀生之祸,你自己也尝到苦果了。”
耿童垂眸:“我不敢去见他。”
江驰知道这个“他”是谁。
“你是不敢见他,还是不敢面对事实,”江驰说,“我知道你们和钱茂走是为了什么,你们想要那把枪,对吗。”
“什么都瞒不过您。”
江驰:“年大勇的案子我看过了,外围没有监控,到底是谁开的枪,没法通过常规手段去查。至于你们在夏邦的时候办过什么案,发生了什么事,孙局也已经跟我通过气了。”
耿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喃喃:“孙局......”
“你们会这么做,我也不意外,”江驰说,“去看看解警官吧,都是兄弟,没什么好顾虑的。”
93、
解重楼已经出院好几天了,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支持他去戒毒所,社会福利医院国家药物维持治疗门诊的医生说那两支海洛|因差点要了他的命,能活下来都是他命大,但活下来后他需要面对的是长期的戒断过程和生理心理上的莫大折磨。
他这个样子,不可能再继续住在生活小区,又不能让他跑了,局领导开会讨论过,一致认为这种特殊情况首先应当对他进行安置。
养老院最高的楼层,最里面的房间。
木门外加装了铁门,带锁。
耿童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敢顶着两个特警严肃的眼神递出江队给批的同意书。
“这么晚来探望?”其中一个特警一边拿钥匙开锁一边和耿童搭话。
“嗯,白天事太多。”
特警给他开了最外面的铁门,然后又去开木门的锁:“这些天也就你来一回,我们轮班守着这门,都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去,听领导的意思......等里头的那位身体好了能进戒毒所了,我们就能休假了。”
耿童咬咬唇,没说话。
他进去后,特警把门关上,顺便提醒了一句:“哎,最多只能呆两小时啊!多了不行!”
门重重关了,外面传来落锁的声音。
里面亮着一盏灯,有点暗,这么大的房间,除了厕所就只有一张床。
耿童盯着那灯泡看了很久,最后努力说服自己,硬着头皮慢慢往那架孤独的单人床靠近。
他刚挪了几步,床上的人便发出一种耿童曾经听过太多次的动静。
有瘾的人都这样。
耿童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在床沿坐下——这里也没有能坐的地方。
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的人被绑了起来,用约束精神病人的那种同样带锁的黑色带子绑着手腕和脚腕,无论那人怎么闹,怎么动,都挣不脱。
床还是木板的,就铺了一层薄薄的床垫,床单早就被弄皱了,枕头掉在了地上,无论床上的人发出什么动静,都没有人搭理。
耿童只觉得心里揪得慌。
但他知道这么做是对的,戒断初期就是很考验人,如果不把解重楼绑起来,在那种噬骨的疼痛之下要是不给东西,绝对会出人命。
“我下班了,”耿童尽量不提专案组的事,弯腰把枕头捡起来,抬手摸了摸解重楼汗湿的额头,然后将那带着霉味的枕头垫在他脑袋下,“你还认识我吗。”
说完,便是无尽的酸楚。
耿童有时候恨自己知道的太多,恨自己太了解戒断,恨自己没能把钱茂一刀一刀地给片下来,恨自己无能,让犯罪分子至今仍逍遥法外。
解重楼没理他,只是嘶哑地吼着,不断地挣扎,甚至企图把枕头晃掉,用头去撞床板。
耿童就这么看着他的狼狈。
那么骄傲的人染上毒|瘾,未来再也不可能穿警服了,一辈子就都这么毁了,先不说解重楼能不能熬过戒断初期,就算他扛过去了,进了戒毒所,好好改造再出来,谁又能保证他真的一辈子都不再碰那种东西?
瘾是戒不掉的,没有人能完完全全戒掉毒,说不定哪天心理防线崩溃,他就会自己走进深渊里去。
94、
读大学的时候耿童和解重楼是宿舍里关系最好的,其他人怎么着都会有点矛盾,可他们从来没有过。
可能是因为他们是老乡吧,解重楼没有父母可以思念,只有个弟弟能念叨念叨,耿童没有家人,第一次去陌生的地方,在寝室里碰见同乡,还是上下铺,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一直忍着眼泪没敢哭。
他们熟悉了,没事干就一起凑在下铺看书,那时候耿童叠的豆腐块老是被检查的人从窗户口丢下楼,此后他大学四年的被子几乎都是解重楼叠的,中午的时候他为了不破坏内务就不敢午睡,是解重楼从上铺蹦了下来,大手一挥把他被子拆了。
当时耿童一脸惊讶地看着解重楼,那家伙说:“怕什么啊,睡醒了我叠。”
他们会一起去上课,帮着占位置,帮着接热水,也会一起站在宿舍的窗前想未来。
但现在解重楼想要的那个未来已经没了。
耿童死死攥着拳,闭上眼不去看面前的人——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进悦颜酒吧和钱茂决一死战,但他不能这样,他必须冷静,他是警察,他要用正当手段替自己的兄弟报仇!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那阵子过去了,也许是解重楼累了,终于安静下来,眼神却是涣散的,浑身都是汗,不断喘着气。
耿童把他弄到地上的枕头又捡了起来:“闹也没用,你得扛过去。”
解重楼顺着声源转动眼珠,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像是终于找回了一点点灵魂,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是我对不起你。”耿童抬手给他擦,有些哽咽。
解重楼摇摇头,嘴唇动了动:“给我......”
“什么?”
“求你了,”解重楼哑着嗓子,“就一支。”
耿童心里不是滋味,却仍抱着希望问:“我是谁?”
那人不说话,耿童红了眼睛,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我是谁,我是谁,你回答我!解重楼你他妈不能这样!你是警察我也是警察,就是化成灰了他妈也是个警察!”
解重楼求他给点东西,然后求他放自己出去。
眼泪像不要钱一样。
耿童怒得差点想扇他几巴掌,忍着哭腔,到最后怒吼变成了祈求:“你骨气呢!两支海洛|因就让你变成这样了吗!等你好了你是不是还得拿枪指着我!说啊!解重楼......我求你了,我他妈也求你了行不行,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有错,是我一意孤行害了你,你再忍忍,扛过去就没事了,三天,不,两天!再忍两天,就两天,我等你来揍我,好不好——”
解重楼失神一会儿,在耿童的抽泣中再次开了口:“你......”
这个人是谁?
好眼熟。
为什么在哭啊。
为什么要骂我。
我为什么也这么想哭。
解重楼脑子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好像什么都记得,他只知道刚才身上好疼,所有的骨骼都在叫嚣着疼,又像蚂蚁啃噬,浑身上下都很痒,头也很晕。
他仔细地想,他好像是在病房里睁眼的,后来被强行带到了这里,穿着白大褂的人很坏,无论他怎么喊怎么闹都不理他,再后来他就被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刚刚来的那个人好像抓着自己在喊,要报仇,要杀了钱茂。
钱茂......
钱茂,钱茂,钱茂!
对,他和队长去抓钱茂,然后——
大脑猛地宕机,随即一段疼痛的记忆疯狂往脑子里灌,他看见耿童被打,看见刘三火欺负耿童,看见王老四逼耿童在两支针剂里做抉择......
解重楼哑得快发不出声了:“杀了我吧,哥。”
一秒。
两秒。
三秒。
“你他妈还知道我叫耿童啊!”
“原来你还认识我啊!”
“你他妈还知道叫哥啊!”
耿童跪在床边,握着解重楼的手偷偷哭来着,听见他喊哥,愣了起码有好几秒,然后又惊喜又意外又生气又委屈,嘴角提了提,笑了一下,眼泪便唰地涌了出来,大吼着落泪:“我以为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以为你抗不过会活活把自己憋死在这间小屋子里,我不知道你戒断初期还会不会认人,我在想如果你扛不过去我就冲到悦颜酒吧里跟钱茂拼命......”
他语无伦次,毫无逻辑,简直不像平时那个沉稳冷静的耿童:“原来你还认识我,原来你他妈还认识我......解重楼,我这辈子就交了两个兄弟,袁知许走了难道你也不想搭理我吗,我以前都没有好好学过怎么叠豆腐块,我好想回去读大学啊我叠的被子太难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的很想弄死那个姓钱的但是我还不能抓他,我是不是太对不起你了我真的不是一个好警察如果你出事了我会被三七恨死的......”
解重楼就这么看着自己多年的好兄弟发疯。
耿童真的有一种他快拉不住解重楼的感觉,他害怕,他见过吸|毒的人都是怎么一步步走向深渊的,他太害怕了,他怕有一天自己亲手给解重楼戴手铐,他怕自己拉不住解重楼,他更怕解重楼比他还要先放弃。
解重楼嘶哑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力反握住耿童的手:“哥,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三七......别告诉他,他和你一样,会哭的。”
耿童没办法说好。
这个事实耿童还没完全接受。
解重楼:“你跟他说,我去执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回不去家了......你别告诉他海洛|因的事,求你......”
“重楼,那我也求你一句,”耿童说,“你要扛过去,戒断很难,但你要扛过去,治好了就什么事都没了,等抓了傅强,我们回夏邦,你要辞职,要转岗我都由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再也不拦你——”
解重楼自嘲地笑:“都是干缉毒的,你和我都清楚毒|瘾根本不可能完全戒断,碰了毒就等于给人生判了死刑,我不可能回去,也永远都回不去了。”
安静的夜里,耿童还想再说什么,门外传来特警的提醒。
——“都两个半小时了,该出来了吧耿警官!刚才看你哭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