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奴和麒麟第三次梦中相见,是跟着汪大人回京城一个月之后。
麒麟在一堆柴草当中发现了几近昏迷的稚奴,将他抱起来,靠坐在自己怀里,触手却摸到许多黑黑红红的血迹,这孩子竟然被人鞭打得遍体鳞伤。
“稚奴,你怎么了?”麒麟问。
稚奴垂着头捂着脸,不愿意看麒麟,也不愿意被麒麟看见。
麒麟叹气,不再追问,只是默默摘掉稚奴身上的脏柴草,又拿出来伤药,涂擦在稚奴的伤口上。
稚奴伸手打掉麒麟的手,生气道:“不用你可怜我。”
麒麟摇摇头:“我没有可怜你,只是想到你和我的遭遇很像。”
稚奴这时才抬头看麒麟,黑漆漆的眸子里带着怨毒:“根本不像。你阿爹死了,我阿爹还活着。我一定会救他出来。”
麒麟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
稚奴吓了一跳,急忙去给他擦眼泪,歉疚道:“对不起,我气糊涂了,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
麒麟问:“你为什么挨打?”
稚奴有些心虚地低声说:“我恳求汪承兴救救我阿爹,他非但不肯,还把我关起来。我趁汪家老夫人来看我的时候,偷了她戴的金钗,撬开门锁,逃了出去。然后,我典当金钗换了银钱,贿赂郡邸狱的狱卒去探望我阿爹。阿爹在牢狱里饮食不洁,患了痢疾,病得很重。我想请狱卒去请大夫来给我阿爹看病。但是我根本没有门路很快弄来治病的钱。”
麒麟擦擦眼泪,带着很重的鼻音说:“所以你无法可想,又回到汪家来偷窃吗?”
稚奴低下头,小声说:“我只是暂时救急,想借用一些,以后等我阿爹出来,自然会加倍还给汪家。”
麒麟说:“那你‘借’到钱了吗?”
稚奴摇摇头:“我被他们捉住,狠狠打了一顿,关进这柴房里。汪承兴叫我‘静思己过’,如果肯认错,保证不再逃走,就还可以恢复汪家公子的身份。”
麒麟吸吸鼻子,说道:“可是你不愿意。”
稚奴瞧着他红通通的眼眶和鼻尖,茫然问道:“你怎么哭成这样。我虽然挨打受痛,可也从来没掉过眼泪。你都已经是个大人了,为什么还会哭?”
麒麟不服气地说:“无论年纪大小,一个人想哭就应该哭,想笑就应该笑,老是憋屈着,有什么意思。”
稚奴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麒麟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想救你阿爹,先得救活了你自己才行。无论如何,汪大人对你还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你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先答应他做汪家的儿子,重获自由以后,再想法子救你阿爹。”
稚奴沉默很久,没有答话。
麒麟问:“你怎么变哑巴啦?”
稚奴叹了口气,说:“我有些害怕。”
“怕汪家人打你?”
“不是,我怕我自己给别人当儿子太久,忘了自己是谁。做汪公子很容易,可是做稚奴救阿爹却很难很难。”
麒麟说:“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不怕困难,不放弃希望,你阿爹就还有救。”
稚奴忽然展开双臂抱住麒麟,轻声说:“小神仙哥哥,请你替我记得,我的姓名叫吴正,不叫汪藏海,我的阿爹叫吴穹,不叫汪承兴。”
麒麟轻轻拍拍稚奴的肩背,回答道:“好,我替你记住了。”
十天之后,麒麟又在梦里找到了稚奴,独自蹲坐在房间角落里,默然不语的小吴正。
麒麟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问:“稚奴,你怎么了?”
稚奴穿着丝绸质地的寝衣,容貌干净漂亮,身上的鞭伤已经全部治愈了。可是小少年眼睛里全无一丝生气,僵硬如木偶一般。
麒麟轻轻拍一拍稚奴的后背给他顺气,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稚奴木然地回答:“我真没用,我阿爹在牢狱里病死了。”
麒麟抱住稚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已经尽力去救他,你阿爹在天有灵,不会怪责你的。”
稚奴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绝食五天,汪家老夫人不忍心,终于答应派人去请大夫给我阿爹治病。可是太晚了,阿爹已经救不活了。我真愚蠢,为什么一开始不去恳求老夫人,而要偷盗财物独自去狱里看阿爹。是我自作聪明,反而害死了阿爹。”
麒麟安慰他:“没有人能未卜先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已经尽力了。”
稚奴摇头:“我明明可以更努力一些。阿爹是钦天监的监正,他教过我观星占卜、扶乩起卦。我逃离汪家,根本就是昏招险棋。如果我认真学习卜算预言,就不会做错选择。”
麒麟想,这孩子心性冷硬得可怕,对他自己也苛刻得可怕。
这次梦见稚奴之后,又过了足足三个月,麒麟才再一次在梦里见到稚奴。
而稚奴又蹲在角落里发呆,这次还抱着一个檀木盒子。
麒麟轻声问:“稚奴,你怎么了?”
稚奴没有回答。
麒麟靠近稚奴,抱紧了这孩子,温言劝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稚奴的声音哽咽嘶哑:“小神仙哥哥,我真的变成一个孤儿了。”
麒麟说:“想哭就哭出来,别忍着,哭出来。”
稚奴伏在麒麟肩上,终于哭出声。
然后他才慢慢告诉麒麟,四十天前,稚奴观星占卜,算出自己的母亲近期有劫难。于是他恳求汪承兴大人派人去寻找母亲。
因为之前稚奴的父亲病死在狱中,汪承兴有些歉疚,所以这次很爽快就答应了。但寻访的结果却令人痛心,稚奴的母亲跟茶叶贩子私奔到星沙,不幸感染疫病,被茶叶贩子抛弃,孤独地死去。汪承兴派去的人只带回了稚奴母亲的骨灰盒子。
麒麟抱紧稚奴,听见他带着哭腔说:“小神仙哥哥,我再也没有机会做回吴正了。汪大人严令汪家所有人都不许再提起我的身世,对外只能说我是他外室所生的庶子汪藏海。从今以后,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真实的姓名了。”
麒麟应答道:“我会一直替你记得,你的大名叫吴正,小字叫稚奴,对不对?”
麒麟又说:“就算你的父母亲去了天上,他们也会变成星星守望着你。你可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去救助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过好生活,去帮助那些骨肉离散的亲人找回家眷。你的父母在天有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麒麟,谢谢你。”稚奴小声说。
再后来,每隔几天,他们就会在梦中相见。
麒麟由此知道,十三岁的汪藏海向皇帝呈献万言书,改革了大雍国的户籍管理制度,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自从小汪大人担任三品户部侍郎之后,像稚奴母亲那样客死异乡的流民再也没有了。
转眼到了一年后的寒冬腊月,十四岁的户部侍郎汪藏海为了推行落实户籍制度改革,几乎日日夜夜都在户部衙门里工作,已经半个月没有回过汪家。
这天晚上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这也是今年的第一场初雪。户部衙门还尚未烧炭取暖,到了后半夜冰冷渗人。汪藏海冻得受不住,想到后厨可能有炭火木柴,就钻进厨房,生了火,坐在灶台旁边继续看卷宗写奏报。不一会儿,汪藏海感觉困倦乏力,就趴在灶台旁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汪藏海感觉头脑异常沉重,胸口好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难受。
迷迷糊糊间,他又听到那个熟悉亲切的声音:“稚奴,你怎么睡在这里?快起来。”
汪藏海觉得眼皮很沉重,但在一声一声温柔又急切的呼唤中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
“麒麟小神仙!”汪藏海又惊又喜,喊出这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哑。他想站起来去拥抱小哥哥,可是却腿软直不起身。
“我这是怎么了?”汪藏海发现自己的身体很不对劲。
麒麟走近汪藏海,扶着他的胳膊帮他站起来,语气焦灼地说:“稚奴别怕,你慢慢走。咱们一起到窗边去。”
汪藏海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麒麟身上,他浑身酸软,使不出一点力气,而且还有一种恶心想吐的眩晕感。
汪藏海问麒麟:“小神仙,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不是生病,是中了炭毒。”麒麟皱着眉,将他搂得更紧,“冬日里炭火有烟毒,你在屋子里生火,一定要开窗通风,不然很容易闷气中毒。”
“怪不得,我好难受,我走不动了。”汪藏海大口呼吸,但他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麒麟几乎是扛着他抱着他走到窗户边上,大声对汪藏海说:“稚奴,快打开窗户!吴正,你清醒一点!”
汪藏海轻轻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地说:“我没有力气,抬不起胳膊。你替我开窗户吧。”
麒麟急道:“吴正!你必须自己开窗!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现在只是在你的梦里。我不能替你去打开窗户,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汪藏海迷迷糊糊地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只在梦里见到你。你为什么不能真的来见我?”
麒麟用力摇晃汪藏海的肩膀,急切地说:“醒醒,不要睡!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汪藏海睁开眼,茫然地盯着麒麟:“小神仙,你好漂亮。”
麒麟神态认真严肃地说:“吴正,你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在厨房里,还是努力走出去,将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伟大的人?我将来会成为伟大的人吗?”汪藏海的目光忽而涣散,忽而聚焦。
“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麒麟的目光坚定,带着焦灼的温度。
汪藏海的神智短暂恢复了清明,他挣扎着爬到窗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开窗户。
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还有,还有新鲜冷冽的空气。
汪藏海俯趴在窗口,再一次昏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