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的脑子一下子断了线。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阮秋努力回忆着,可那些词句像被夜风吹散了一样,模模糊糊地在他脑海里漂浮。
他的手依旧搭在她的手臂上,却忘了松开。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阮云琛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轻,却扎得更深,像一根细针,慢慢穿透了他的耳膜,直抵胸口。
他下意识地看向她,眼神原本是带着疑问的,可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被她整个人牢牢锁住了。
阮云琛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眉眼清冷,五官带着分明的棱角,偏中性的英俊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可那种冷峻感此刻被醉意冲散了几分,她的脸微微泛红,目光模糊中透着一点执拗,眼底隐约浮着一层水光。
那水光没掉下来,却让她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亮,像是藏着某种不言自明的情绪。
阮秋愣住了。
阮云琛抬头看着他,眼睛大而明亮,睫毛轻轻颤动着,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种目光有多能让人心神动摇。
——她从来都很好看。
阮秋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
那时候,她从桥下经过,总是步子不快,却带着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力量。
她的脸不常抬起来,更多时候是垂着头,肩膀瘦削,手臂上还带着几道未痊愈的伤痕。但即便如此,她的背脊总是笔直的,仿佛不允许自己弯下一分一毫。
阮云琛的身上总是有伤,脏兮兮的衣服上斑驳着尘土和血迹,但那张脸却出奇的干净。眉眼间透着股子锋利,像是从刀尖上生出来的一般,好看到刺眼。
他记得她冷冷地瞥过他一眼,脚下步子一点不停,转头就进了附近的小巷。他站在原地,莫名觉得,这个人身上什么都有,就是没地方容纳软弱。
哪怕衣服皱得像被人揉过的废纸,手臂上还挂着一两道血痕,她的神态却总是平静得让人难以忽视。
眼神里没有哀求,也没有逃避,只是一种干脆而锋利的漠然,像刀光在日头下晃了一下,就让人再也挪不开眼
她时常流血,但她从不多说什么,抬眼时却像在告诉他:“别问。”
小小的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觉得这个人身上什么都有,却一点都不软。
阮秋不明白那种吸引力是什么,只知道,每次她从他面前经过,他的目光总会黏上去,直到她消失在巷子的尽头。那时候,他还不懂“喜欢”是什么,只觉得她身上有种东西,明明让人觉得陌生,却又无处可逃。
后来她成了他的“姐姐”,可是“姐”这个字并不能准确描述她。她是他头顶的天,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一盏灯,而这盏灯好看到让他从没办法忽略它。
他从远远的仰望,变成了近距离的注视。
他看她低头吃饭的样子,眉毛会轻轻皱一下,动作总是干净利落,看着不多余的表情,仿佛一切都被她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想,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冷静,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又好像什么都抓在手里。
阮云琛常出现在他后来那些破碎的梦里。
她的眉眼并不是普通的清秀,透着冷清,带着种不属于任何一类人的锋芒感,像刀,又像某种扎手的宝石。既不像街头那些油腻的女人,也不像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娃娃。
梦里她站在很远的地方,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有点冷,有点倦,又像是在忍耐。他想开口喊她,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梦醒之后,总是被胸口那种闷得发慌的感觉压得坐不住。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那种感觉叫什么。
就像眼前隔着一层看不清的薄雾,所有东西都隐约可见,却怎么都抓不住焦点。
那种感觉不尖锐,也不迫切,反而像一滴滴水沿着石壁缓慢地渗下来,明明不急,却一点点在心底积出了一片湿冷的痕迹。
阮秋试过忽视它,就像无数次忽视夜晚风声里那些低低的梦呓。
但这种感觉却总在不经意间悄悄冒头——她偶尔抬眼看他的一瞬,她背对着他扎头发的动作,她指尖掠过桌角时微微下压的力度……这些零散的画面堆叠在一起,成了一道他怎么都冲不破的屏障。
就好像有一层模糊的膜蒙在眼前,他想伸手去捅破,可每次手刚刚抬起,膜就仿佛与他一同后退,将所有的答案藏在更深的地方——直到谢胖子给了他那本杂志。
杂志的封面印着夸张的笑脸和刺眼的颜色,胖子拍着他的肩膀,笑得一脸“哥教你做人”的表情:“秋弟弟,长大了,得多看看书。”
他随手翻开一页,瞬间愣住了。
杂志里的画面很直接,甚至带着点故意的挑逗意味。他的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急忙把书合上,扔回胖子手里:“你留着自己看吧。”
胖子笑得前仰后合:“哎哟,不行啊?我以为你早开窍了呢!”
阮秋那时候没多想,可晚上躺在床上时,那几幅画面却突然不请自来。
他的脑子里却没有浮现杂志上的内容,取而代之的......取而代之的,却是阮云琛。
是她偶尔转头看他时清冷的眼神,是她随意的动作,是她消瘦的面颊,如宝石般锋利,如宝石般剔透。
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就像突然被一根无形的线绑住,越挣扎越紧。
阮秋想起了那些画风简单但情节幼稚的漫画书——那些漫画书是他在街角买报纸时,被摊主硬塞给他的。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梦里模糊的影子,那梦醒后胸口那种闷热又无法诉说的感觉,那些东西都叫做什么。
——“喜欢”。
他想起她总是随手将头发扎成一束,穿着毫不起眼的衣服,却能让人从一群人里一眼认出来的模样;
想起她偶尔累了靠在椅子上,眉眼稍稍松开的瞬间;
想起她的声音低低地喊“阮秋”,像是在叫一条听话的小狗。
他的喉咙有点发紧,心底像藏了一场长久的叹息。
而那样的阮云琛现在站在自己面前——曾经要仰着头看得人,现在仰着头看着自己。
脸上带着醉酒后的红意,眼角微微染着一层水光,睫毛轻轻颤动着,像是在不安,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的目光直直地撞过来,没有平时的冷静和克制,只有一种掩不住的委屈和失落。
“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声音低哑,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扎进他的胸口。那种无助的情绪,不属于她,却偏偏出现在她脸上,像是一道她从未展示过的裂缝,将她伪装的坚硬层层剥开。
阮秋的目光无法移开。
他看着她,像被什么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她的神态依旧是熟悉的。
线条清晰的下颌,微挑的眉眼,可这一刻,她站得那么近,带着醉意的气息轻轻扫过他的皮肤,连空气都变得黏稠。
阮秋突然觉得,喉结上下滑动的动作都变得困难。
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轻轻的,却透着难以忽视的执拗,像一根无形的手指,拨动着他藏得最深的某根弦。那是他从未想过会听到的语调,更是他从未见过的阮云琛。
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甚至不敢往前再走一步,怕自己会越界,怕自己根本收不住。
阮秋的呼吸滞了一下,喉结不自觉地滑动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过长了点,他想移开,却发现自己像被定在原地,根本动不了。
“你没听见吗?”阮云琛又开了口,语调带着一点醉后的沙哑,却清晰得像是直指心底的敲击。
这一声把阮秋从愣神中拉回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没松开,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试图拉开些距离。
可她的目光依旧紧紧追着他,像是某种无法回避的注视,让他的理智彻底瓦解了一瞬。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不喜欢。
可是,那次之后,他开始害怕。
害怕她再次把自己推开,害怕她的目光不再像从前那样带着信任与平静。
阮秋花了三年的时间消化自己的感情,试图把那些没来由的情绪掩藏起来。他想把珍贵的东西埋进土里,藏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可三年过去,他才发现,那些感情根本藏不住。
它们像草根一样往外疯长,越是压抑,越是破土而出,甚至肆无忌惮地缠绕在他心里,叫嚣着,嘲笑着他的无力。
以“A”的身份站在她身边的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阮云琛信任他的指令,依赖他的支持,甚至有时候,偶尔在耳机里喊他的名字时,语气里也会带着一丝轻松,那是他以“阮秋”的身份所无法奢求的东西。
他想要时间凝固。
想要永远停留在这个瞬间,成为她生命中最可靠的支撑。
可他又怕她发现真相——怕她知道,那个始终在她耳边低语、为她铺路的“A”,其实就是那个被她捡回家的“阮秋”。
阮秋害怕她会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幼稚把戏,一场精心设计的追逐。他怕她疏远他,甚至连这个“可靠”的位置都不再属于他。
可他又忍不住想让她知道。
让阮云琛知道,那个陪伴她的“A”,每一次指令背后都带着多么炙热的注视;每一场危机中,冷静背后都藏着怎样的不安。
他想让她明白,他以这种方式守在她身边,是因为别无选择。
他纠结于暴露和隐藏之间,像一个走钢丝的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往下看,渴望被看见,却又害怕被发现。
这种矛盾感将他拉扯成两半。他以为他可以藏住,可面对她醉酒后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睛,那一句句“为什么不喜欢我了”,却像是捅破了所有的伪装。
阮秋觉得,脑子里从未有过这么乱的时候。
她的目光还在他的脸上,像是某种无形的锚,把他的思绪死死地钉在原地。他无法不去想阮云琛刚才的话,那些低声的问句,像是无意间掀开了他所有的伪装,让他□□地暴露在她的注视里。
可他又忍不住问自己——她的这份执拗到底从何而来?
是因为他的疏离让她感到某种失落,像是原本握在手心的东西突然不见了?
还是因为她觉得,那个一向听话的“阮秋”,突然变得陌生,失去了控制?
或者……或者她真的对他有别的感情?
这最后一种可能让他的胸口一阵发紧,但又很快被另一种冷静压了下去。
怎么可能呢......?她的目光从来没有停留在他身上太久,就像他是她生活里一块稳固的砖石——值得依靠,却从未值得注视。
五年前,是她亲手把他推开的。
那时候,他刚鼓起勇气,试图靠近一点,告诉她藏在心底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可迎来的却是用尽了全力的一拳,是丢在面前的资料,是本可以在她身边再待一年却被勒令提前出国的申请。
她像是一块冰石头,永远也无法融化,永远也不能融化。
她甚至——甚至有好长时间,都不愿意接自己的电话。
风吹过来,带着冬夜的凉意,他不自觉地偏过头,看向身边的街景。
路灯昏黄,光影模糊,灯罩里有飞蛾撞上去发出的“噼啪”声。
旧公寓近在咫尺,大铁门随着风摇晃着发出低哑的吱呀声,像是在诉说某种疲惫的耐心。远处的桥洞下依旧笼在一片昏暗的阴影里,深得看不清底,就像他的心情。
阮秋咬了咬牙,低声开口:“阮云琛,你醉了。”
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点试探。
他希望这句话像一根针,能戳破她眼里那种叫他看不懂的情绪,把它化成一场醉后的空白,让他有时间整理好自己。
可阮云琛没有回答。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得很稳,稳得让他心里发慌。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叫人根本无从琢磨。
夜风吹过来,她的头发被吹得微微扬起,挡住了路灯的一点光,阴影刚好落在她的眼睛里,衬得她的眼神更深了一层。阮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世界都仿佛静止了。
虫鸣停了,风声淡了,连远处桥洞下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