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睡眠中再次惊醒时,是凌晨三点。
范铭礼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帘子,看见雾蒙蒙的玻璃。
外面仍然在下雨。天边阴沉,乌云如同木耳卷曲的边缘。范铭礼的手触碰到窗户,寒冷便从指尖渗入到骨头,冰块一般。
手机放在床头。他打开,屏幕泛着幽幽的冷光。在那变幻莫测的微光中,范铭礼再一次点开了姜绮玉的聊天框。
他像是被魔力掌控,情不自禁地发送这一句话:
范铭礼:「现在,伦敦还在下雨。」
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心情算不算得上悲伤。或许什么都不算,只是一种隐秘的心绪。这样的心绪在雨夜被放大了,叫人不得安宁,他没办法平和下来。
他原本不指望姜绮玉能够立刻回复。
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几乎在他发出去的下一秒,姜绮玉的消息就突兀地响起来:
「我们这边也下雨了。」
还没等他回复,紧接着——
姜绮玉:「我知道伦敦和这边的时差。现在快到中午,而你那边应该是凌晨三点左右……你还没睡?」
范铭礼说:「抱歉,睡不着。」
姜绮玉:「你……你今天有安排,对吧?」
范铭礼:「嗯。」
姜绮玉:「那还不去睡觉?」
范铭礼一时半会没说话。
而姜绮玉在另一头,握着手机,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紧紧皱着眉头。她想,范铭礼在做什么?失眠了,熬夜了……他的日程怎么办?她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他眼底下有淡淡的黑眼圈。那个时候,她想要拿一瓶遮瑕膏,帮范铭礼轻轻遮住。她又想,像他这个级别的人物出差,身边理应有化妆师和造型师,给他搭配衣服,做合适的发型——当然也会帮他遮盖住那些所谓“瑕疵”的。她想,自己纠结这么多,或许最后,仍然帮不上忙。她想,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之后呢,又会怎么——
她想了很多,可此时她却顾不得想那么多了。
因为范铭礼忽然问她:
「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一个忐忑的、带着渴望和希冀的请求。
她愣了愣。
几秒后,她说:「可以。我一点也不忙。」
随后,她的电话就响起来了。
她没有设定静音和免打扰,因此那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像是一个人跌跌撞撞要朝她跑过来的脚步。
她按下了通话键。
一边是上午,另一边是朦胧的凌晨。范铭礼略微沙哑,带着些失真的声音就这样传了过来:“……你在做什么呢?”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想念这个声音。
“什么也不做。”她说,“我在接电话而已。”
范铭礼很轻很轻地笑了笑:“这样啊。”
姜绮玉问:“你不困吗?”
“……困。”范铭礼很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我想和你说说话。就给我几分钟,好不好?”
姜绮玉说,好。
十几秒难捱的沉默过后,范铭礼终于开口。
“你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有时候想想,或许我真是这样的人。
“我习惯了这样的想法。我必须要明白我身边的一切,我要让它们变得透明……那么,事情的发展就是可控的。这样看来,说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也是正确的。我害怕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我害怕在我所知道的范围之外,有什么别的东西暗自滋长,而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做了不正确的事情。它是有心的,我无可辩驳。我向你道歉。我想了很久……我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我父亲母亲的事情。无论他们做了什么,对你而言,那是属于我的过去。你不应该和我一起负担这些东西,因为太沉重了。”
姜绮玉想,她大概能够从那些相处的缝隙看出来。
范成和范夫人并不很爱自己的孩子。无论是范铭礼还是范嘉懿。
不是每一个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子女的。
他的声音很缓慢,是一种经过强烈克制的缓慢。姜绮玉举着手机放在耳边,听到这里想要打断,却被范铭礼轻柔而坚定地按了下去。
“你对我一切一切的想法,我都可以接受。如果我问你,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你会怎么回答我?如果我一意孤行,非要满足我的心不可,那就是我不尊重你的意愿。可出于我的私心,你要是真的拒绝了我,我并没有任何办法……我的私心会接受吗?这样矛盾的心情,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他忽然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呼吸说下去,“我想告诉你很多事情……可我现在思绪很乱,或许说得颠三倒四……我只想要真切地告诉你,我已经发现了……不是你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你。我从没想过在既定的婚姻里会有一个意外的人,我也没有想过这个结局会是怎样的。不管如何,它的钥匙在你手里。你点一点头或者摇一摇头,或许……”
他笑了笑,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这结局就定了。”
姜绮玉深吸一口气:“你愿意接受所有的可能性吗?”
“是的。”他说,“我愿意。”
就像是将最脆弱之处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
空气中很安静。
“你说对了。”姜绮玉说,“你的过去确实是属于你的。可是……”
她的语气很柔和:“你不想让我分担,但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分担。”
她不知道电话那头的范铭礼怔住了。
“你以为你是超人?”姜绮玉摇摇头,“你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因为是普通人,所以会犯错,会执着,会受伤害,也会不成熟。
范铭礼还是没有声音。
姜绮玉忍不住道:“哎,范先生,不会哭了吧?”
她当然是调侃的。
范铭礼飞快答道:“没有。”
“是吗?那怎么不说话呢?”姜绮玉笑嘻嘻的,“被我感动到了?”
范铭礼从鼻腔里应答一个单音节。
他最后说:“我一定会早点回来的。到时候——”
姜绮玉道:“到时候的话,那就等到时候能够面对面,再说吧。现在立刻,快去睡觉。”
“睡不着。”
“那就闭目养神。”
范铭礼笑了笑,说:“好。”
声音很温和,让人感觉自己浑身都沉浸在热水里。
她问:“你会早点回来的,对吗?”
而范铭礼回答了她。
十分肯定,就像是用金子铸造的承诺:“你一定要等我。”
姜绮玉笑了。
随后,她挂断了电话。
她注意到窗外的雨已经停止。太阳从阴云里出来了,那么,今天中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是一个好极了的天气。
挂电话时她想了很多,现在要重新复盘,却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按部就班,晚上乘地铁去“午夜缪斯”酒吧,换上制服,站在吧台之后。瑞安请了婚假,她习惯了一个人忙碌——毫无疑问,这是充实的晚上。等到十一点的钟声敲响,她与下一位同事换了班,独自走在华灯闪烁的夜晚。
地上的积水已经干了,此刻街边的灯火映入眼帘。在无数这样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之下,人其实显得非常渺小。姜绮玉忽然感到内心一阵舒畅,就像是很久很久,一块喉咙里的郁结突然被吐了出来。她望着夜空,这个时候没有月亮,然而她可以想象一个弯弯的月牙儿——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笑。
但她在笑的时候,尚且不知道,在三月份的开头,范铭礼回来的那一天,她一边在敬老院同同老人家们聊天,一边分出心神精确地计算着分秒:还有一小时、半小时、十五分钟——
但比范铭礼更早到达的,是一通来自医院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