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训练远比想象的要辛苦。
训练师给了长长的单子,让范铭礼每天都要按照视频,在自己的帮助下认真执行。每天,都要去到医院,在训练室里进行训练动作。钟摆运动、被动外展与屈伸……平时做这些动作没有任何问题,可在受伤过后,一旦有稍微不合时宜的动作,疼痛就会从骨头的缝隙里丝丝冒出。
姜绮玉在一旁,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是帮着范铭礼擦额头的汗,跟着训练师学习了一些手法。在训练师有事走开的时候,就由她来辅助范铭礼进行复健运动。
“我自己完全可以的。”范铭礼说,“你太忙了,歇一歇吧。”
姜绮玉不为所动:“要做训练的人不是我。”
她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固执。
训练结束,换上肩部支具,避免过度活动。几周后,训练进入下一个阶段,增强肌肉的力量……
在医院的训练室里,姜绮玉也同其他人聊天。她遇见了各式各样的人。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不同的人生际遇,不同的目的,不同的思想……和酒吧一样,这里同样有一个聚集的磁场,将来自不同地方的人集中在一起。无论出去后都处于怎样的境地,在这里,不过是“需要进行康复训练的患者”,同一层身份,如是而已。
范铭礼没有放弃工作。他会用完好的左手打字,亦或者进行远程视频会议。他一做起事来就好像被设定好的机器,不达到某一个时间节点,绝不会停下来。姜绮玉费了好大劲才改掉他的这个习惯。
“你是人。”她说,“又不是工作机器。”
何况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有什么好做的?其他管理层呢?她当然没把这些说出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一场场细密的雨,时间流逝,樱花和洋紫荆都凋谢了,他们当然没有去看成。
例行检查过去,医师对范铭礼肩部的恢复效果很满意。直到最后一场检查过后,他们终于很高兴地被告知:“已经恢复完全,可以进行日常工作了——只是这半年内,仍然尽量不要让肩部负荷过重。”
他们离开了医院的康复训练室。
而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六月份。是最最炎热的夏季。凤凰木的花开了。
站在拐弯的路口抬头看,一簇簇的,红得不能再红,宛若碧蓝天空下的一捧焰火。
……
范铭礼来到姜绮玉所在的福利院,和她一起帮忙。
志愿者服的颜色很简单,简单到有些沉闷。换好衣服,范铭礼便跟着姜绮玉走进去。
正在玩积木的小女孩一看见他,就跑过来,睁着亮闪闪的眼睛:“哥哥出差回来了啊。”
范铭礼看了姜绮玉一眼,笑着蹲下来,很克制地揉揉小女孩的头:“嗯。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特别好!”小女孩说。但她看着姜绮玉,还是扭扭捏捏地扯衣角,“只是有点点寂寞。我想每天都看见这位姐姐,但姐姐没有办法天天来。”
姜绮玉也蹲下身来:“那就在我们见面的时间,一起很痛快地玩一玩吧。”
和小孩子的玩耍是很消耗体力的。姜绮玉在扮演过家家游戏中已经累得不行,可小女孩依旧兴致勃勃,拿着绿色的长条积木,说这是一棵树,要种在院子的边上。
范铭礼给其他小朋友读完故事书,这时走过来,给姜绮玉递了杯水:“渴不渴?喝点儿。”
姜绮玉接过水,喘了口气,“谢了。”
范铭礼在她身边坐下来。
他想,今天阳光很好,透过窗子,映照在她的额发上。有点凌乱了,挡住了眼睛。
于是范铭礼很自然伸出手来,将那缕头发轻轻地别到她的耳后。
姜绮玉侧过头来看他,笑了笑:“刚给他们读了什么故事书?”
“《青鸟》。”范铭礼扬了扬手中的书,这是一本绘本,“读到了第十三页,他们就困了,嚷嚷着要出去玩。”
“小孩子,天性是这样。”
范铭礼忽然道:“以前,我认为这样的孩子很可怜。”
没有家庭,从小就被遗弃,来到了福利院。生长到一定年龄,学一点工作技艺,就出来谋生。日复一日的,枯燥的生活。
姜绮玉愣了愣。“现在呢?”
“现在……我并不这么觉得。如我当年那般,怀抱着怜悯的心情,那就是高高在上了。”范铭礼的手指轻轻点在《青鸟》深绿色的书皮上,“其实不需要这样看待他们。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都只是普通人,都有幸福快乐,或不幸悲伤的某一个人生阶段。”
“我要感谢你。”他很认真地说,“没有你,我看不到这一切。”
姜绮玉笑着,却也有几分认真:“其实你应该感谢你自己,因为我什么也没做。”
她仰起头,看着天花板:“我现在仍然找不到自己所谓‘理想’。只是我很满足于自己的生活罢了……可我发现,其实我还是没有为他们做多少事情。”
越想承担,便越害怕自己承担得太少。
范铭礼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揉捏她的指关节。
他的掌心依旧是那样,温暖而干燥,带着薄薄的茧。
“那么,我们都应当一起努力。”范铭礼笑道,“或许某一天,真正发现了什么,也说不定。”
一天过去,结束了福利院的工作,他们走上了人流涌动的街道。夕阳西下,或许因为这个时候是下班高峰期,所有人都急匆匆地踩着步子往地铁或巴士站赶去。范铭礼走到一半,忽然问她:“想不想吃冰淇淋?”
面前是“第二份半价”的招牌。
天气很热,姜绮玉想也没想:“当然!”
于是他们走到甜品窗前,要了两份冰淇淋。范铭礼的是抹茶味,姜绮玉的是香草味。他们走进店里坐下来,窗外便是身着不同衣裙,或匆忙奔走,或悠闲自得的人群。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你不太爱吃甜食。”姜绮玉说。
范铭礼笑笑:“糖水算么?”
“……不算吧。起码是这种才算。”姜绮玉指了指面前的甜筒,“冰淇淋、马卡龙、蛋糕……”
“或许以前是不太爱吃……不过人是会变的。”他说。
“像现在这样,我很少想过。”
“嗯?”
姜绮玉指了指他:“你和我,在这里一起。”
范铭礼说:“我记得,某人曾经编过这样一个谎言。”
“什么?”姜绮玉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扯过什么让范铭礼记忆犹新的谎言。
范铭礼慢慢拉长音调:“我和你对彼此一见钟情。”
姜绮玉差点要跳起来:“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
她说到一半,终于想起了什么,连忙捂住嘴巴。
她想起来了。
为了应付阿姚的盘问,她编造了一个故事。故事里他样貌好,人品好,两人一见钟情,最近做过最浪漫的事情是在黄昏底下一起吃冰淇淋。
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光。
猛然间记忆回笼到脑海,夏日的气息扑面而来。
姜绮玉忽然怔怔地说:“原来已经过了一年了。”
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
……
一个月后,范铭礼发觉自己的肩膀在某些时候仍然会有几分钝痛。
周末,在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却告诉他:“您恢复得非常好,现在应该不会感到这样的疼痛才对。会不会是心理问题?”
范铭礼当即表示自己没有问题,但他还是被姜绮玉强硬地拉去做了心理评估。
评估结果表明他很健康,并没有因为这场车祸而造成心理上的后遗症。医生看着心理报告,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让范铭礼好好休息,注意保养,如果有其他的情况,再来医院问询。
“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吧?”姜绮玉有点担心地问道。
“医生说不是什么大事,你尽管放心好了。”
“算了……心态好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范铭礼走出医院大门,忽然说:“今天天气很好。”
姜绮玉抬起头:“是啊,天气很好。”
在之前,天气如今天一般好的日子里,他们终于去逛了花卉展。姜绮玉拉着范铭礼拍了好几张照片,范铭礼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端详,最后留下一句:“还不错。”
姜绮玉问:“你说的‘还不错’是指什么?”
范铭礼回答:“你的摄影技术。”
“哦?”姜绮玉挑一挑眉。
范铭礼笑道:“比之前进步了——照片里的我更帅了。”
“……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啊。”
但姜绮玉不得不承认,范铭礼的摄影技术比她要好得多。接下来的时间是他帮她拍照,每一张都是可以原图直出朋友圈的程度。时间结束,他们走出花卉展的区域,正正好看见路边天桥,蓝白色的天桥旁站了一株高大的凤凰木。花朵开得盛,几乎要将天空也染红。
姜绮玉站在树下抬头看:“真漂亮。现在也是盛花期。”
“要拍照吗?”范铭礼问。
姜绮玉一愣,笑着摆手:“这倒不用啦。”
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快乐的事情。想起那一日,她不禁恍惚了几秒。当站在某一个节点回望过去时,人总会有这样的感觉的。她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似乎比自己所经历过的二十多年还要快。像飞快的音乐,像加速的电影……唯一使人慢下来的其实是来自身边人的声音。
她站在岔路口,而范铭礼则朝她伸出手来:
“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