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边吵边拦车,赶到医院的时候,还互相怒气冲冲,并排挤在电梯里,一个头朝左偏,一个头朝右偏,谁也不想看谁。
急诊室门口,两个人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低着头垮着肩膀,焦灼地等待。
变故太突然,他们现在也是无措的。
手术室大门被推开,一位身穿蓝色手术服的医生出来,揭下了口罩。
两人立马迎上前去,弓腰急切问:“医生,他怎么样?”
“麻烦您一定要救救他,他还这么年轻,还没找到姑娘,我们……我……”
他又忍不住哽咽起来,不住抽气,难以言语。
急诊室,生死界限。
医生眼里见过了太多残酷。
在他们说完后,才冷静道:“病人右腿神经、肌肉、骨组织已经完全损伤,现在需要截肢,麻烦签署一下同意书。”
医生拿出一张纸来。
两人却看不懂纸上的内容,他们连字都不会写,截肢却是听得懂的。
一张脸又流出泪来,慌张地拉着医生不住祈求:“不行啊医生,不能给他截肢,你把我的腿给他吧,我老了没用了,他没了腿以后怎么活啊。”
医生道:“不截肢就没法活了!你们是想要腿还是想要命!”
周樟园和顾云行过去的时候就正好看到这一幕。
那两人什么都不听,要命也要腿怎么都不同意截肢,医生好说歹说也不签字,手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术内有其他医生出来通知情况。
“病人情况在持续恶化,再不开始就来不及了。”
医生的严肃,让他们从自我固执中猛然一惊,明白人力所不能及。
“……截肢,截吧,截吧……”
“那就盖个手印,签完一楼去交一下费用,把医保卡那些证件带上。”
“医保卡?”那两人听不懂这个词。
医生也难耐地皱眉:“你们连医保卡都没有吗?”
“社保卡呢?”
也是没有。
“你们也不是本地人?”
……
那这高昂的医疗费用,如何支付得起。
那两人摸着自己的衣服口袋,手指紧紧地抓住空空的布料。
没有钱,就救不了命。
“医生麻烦开始手术吧,钱的事我们来想办法。”
突然冒出的一道女声,打破了僵局。
医生和那两个人回过头去看。
那两人看清就是他们刚刚恐吓过的那位快递站老板时,心里泛起一股酸,眼圈克制地红了。
一句话的帮助,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但却使他们在慌乱中得到镇定。
好像有了答案,有了方向。
该做什么,该做什么。
而不是干巴巴站在这里哭、在这里发愁。
“你们是他……”但医生很快又住口了,转身进去手术室。
周樟园说那句话只是情急之下,实际她的境况也不比那两个人好多少。
夸下海口,却也难帮他们解决问题。
钱,总是需要钱,总是为钱而愁。
可钱不是目的,目的是人。
钱的事还可以想办法,人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隔着一段距离,那两人殷切地看着她,殷切中还有一丝羞愧,几度张口却难以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周樟园说:“我认识小满。”
“小满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她的声音沉静,没有任何情绪。
只是因为小满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所以我在这里。
顾云行从背后看着她。
满腔滋味复杂。
那句话里蕴含的感情份量,细微到不可察,但确实是存在的。
他越来越觉得,周樟园不是以前那个周樟园。
终于为那些古怪感找到了出口。
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个人会大变,变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样子……
还是说,其实她一直就是这样,只是他没有发现。
那两个人看着周樟园和顾云行。
嗫嚅地:“对不起,我们之前做法不对,我们……我们只想找到满女子,她被骗了,跑走了,我们只知道她在城里打工……”
“要结婚的,她害怕……”
“我们不逼她……”
“欠张岩……”
周樟园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捕捉到零碎的信息,大致拼凑出一段故事。
小满请假回家,其实是家里人让她结婚,而结婚对象就是张岩,里面躺着的那个人。
她不想违拗,但也不想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慢慢地讲道理,让他们理解自己,可世世辈辈传下来的观念很难被改变,他们坚持认为小满是在外面被人骗了,所以才不想跟张岩结婚,矛盾不可避免地爆发。
争执后,小满独自离开家,不告而别,他们发现小满不见,才慌张地跑出来找。
一辈子没出过山坳的人,凑齐了进城的路费,拿了根棍子就来了小满打工的城市。
找了很久,才寻到快递站。
那几天,他们只吃身上的干粮,睡也只睡在公园长椅上,夜里风大,就裹紧一点衣服。
他们不怕苦不怕累,只怕花钱,因为他们没钱,每一分来得都不容易,能不花就不花。
小满没找到,然后就出了这件事。
……
周樟园手指蜷缩。
她也不容易,她只有一家快递站,只有一个人,因为他们可怜所以欺负她她就该受着吗。
她应该不管他们,坏人有坏报,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可是她羡慕小满还有家人满世界地寻找,还有家人为她的事争吵,而她如果不见了,都没人会在意。
不论其他对错,这样的感情不该被辜负。
让她原谅的,是这种真挚。
因为失去过,才知道有多珍贵,而她从前没有好好珍惜过。
于是她就怎么都恨不起来了。
剩下的,只有同情。
周樟园声音也低了下去,“小满只跟我说,她要请假,要半个月,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也没有回来过,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嗯……嗯……”
那两个人嘴唇翕动,是在太阳下暴晒久了的嘴唇,嘴唇没有形状,和四周皮肤难以分清。
“嗯……”他们又嗯了一声,这一声比那两次都更为沉重。
情绪很重,说什么都轻,只能用嗯来表达。
手术室铁门顶上的急救灯还不熄,他们紧张、失神,愧疚难堪,发出激烈地哭过后干燥的声音:“真的对不起您,但是希望您能借点钱给我们垫付医药费,我们……我们没带多少钱……”
说到最后,几不可闻。
本来不该再向她借钱。
他们伤害了别人,别人已经帮过他们。
但是他们谁也不认识,也没有别的人再来帮助,她是唯一的稻草。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想想……”
周樟园想说她也得想想办法,还没说几个字,咚地一声。
那两个人跪在了她面前。
周樟园惊惧地往后退了半步,一不小心撞到后面的人身上。
转头后看,顾云行也是一副目瞪口呆,迟迟不知作何反应的模样。
周樟园急道:“你们别这样,快起来啊!我会想办法的,不要这样。”
那两人却铁了心,像要跪着才能原谅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求求您了,要帮帮我们,我们会还钱的,一定会的,你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真的求求您了……”
“之前真的很对不起,你们打我吧,骂我吧,我做了错事,都是我的错……”
“求你们,帮帮忙吧,他不能死。”
“欠了人命,我回去怎么交代……”
顾云行和周樟园退得一起缩在墙角,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
这场面远远超出了他们能理解的范畴。
周樟园推着顾云行:“你快说话啊!”
顾云行硬着头皮:“我说什么!”
“你看不见吗,他们都这样了,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周樟园恨恨地说,手抓着他。
顾云行被周樟园往前推,全身都不自在。
为什么要下跪,他从来认为,跪是软弱,就算死也不可能跟任何人跪下。
可他看着那两人,却说不出一句看不起的话。
在他们身后,躺着比男儿尊严更重要的生命。
顾云行平时就不爱说话,说话也都吊儿郎当,欠欠的,这种情况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很怕说出口就变了味。
他不喜欢面对这种场面,自己也说得混乱。
“你们别求了,我们不会不管的,之前的事我也打了你们,我也错了,对不起。”
说着,总觉得自己两个嘴皮子上下一碰就道了歉,相比于他们承受的痛苦,太轻飘飘了。
他也倍感无力。
这场面让他头皮发麻。
又怪到周樟园头上去。
都怪周樟园弄丢了他的猫,如果不是,他今天就不会去找她,就不会碰到这个事,现在就不用这样。
周樟园接收到他的眼神,以为他是气自己不帮忙说话。
忙道:“是啊,我们不会不管的,你们起来吧。”
两个人磕着头道谢。
这才慢慢起来。
周樟园顾云行都伸手扶了一把。
生怕对方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她俩心脏受不了,马不停蹄就跑下楼去缴费。
排队的时候,周樟园摸着自己的包,她银行卡里统共可能就三万。
要是等下一口气就要交十多万,她怎么弄?
而且看了看站在前面的顾云行,不是很想让他知道自己是个穷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