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阿尔伯特走过沙发时，垂下手搭了一下知闻的肩膀，“任务都在其次，安全是最重要的。”

知闻提了提嘴角：“啊，嗯。”

阿尔伯特笑了一下，转身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挂在钉在墙壁上的衣钩上，踱步到了办公桌前。

桌上有一架黑框眼镜，他揉了揉鼻梁，把眼镜戴上。黑框眼镜下，那双柔和的目光瞬间被遮去了五分，显出一点锐利来。

这其实是一副没有度数的平光眼镜，从人类联盟建立的谈判初期开始便开始陪伴着他。虽然阿尔伯特视力好到显得这副眼睛有些冗余，然而，他的长相却过于儒雅温和，俊美得甚至有些动人，慈眉善目到让那群原住民认为他实在应该“好欺负”。

于是阿尔伯特尝试将自己柔和的一面隐藏起来，效果确实出人意料。黑色的边框和镜片锁住了他的感性，让整双眼睛重新暴露出埋在内里的野心和冷漠。

“说吧。”他看向房间内其余两人，示意这场述职报告可以开始了。

*

知闻的手指在沙发上打着节拍，似乎在细数所有记忆点。

他将整个过程的扼要简单明了地和盘托出，尽管知闻不太喜欢做这种文字叙述工作，但还是没有漏掉任何要项。至于其余细枝末节的东西，反正乔伊在他们脖子上都栓了监听器。

他的陈述完毕，乔伊向阿尔伯特点了点头。

知闻善于捕捉重点，也从来不会说废话，这也是阿尔伯特为什么单单将他拎出来作述职报告的原因。

阿尔伯特十分满意，以至于那双藏在黑框后的双眼弯了一下：“小闻，辛苦了。”

“为联盟服务。”知闻打了个哈欠。

乔伊手里转着一根笔在电子屏上划拉，开口道：“这次异种的攻击明显具备了某种‘诱导埋伏意识’，甚至能够通过周围环境的变化推导出联盟的价值标准，这是否代表他们具有了某种类人的思考能力？知闻，你说你在里面看到了两张地图，一张属于联盟高层，一张则是末日时代前。系统内部没有收到过搜救请求和警报，高层那张暂且不提；那那张末日时代之前的？”

知闻眼珠子转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大差不差，两张图纸进入异种体内的时间没有很长的间隔，但不排除先进入的那个人是普渡城里偷渡出去的居民，拿着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里逃出来的、末日时代前的列祖列宗留下来的传家宝，天真地抱着寻找前人踪迹的想法踏入野郊。”

“第一次出门没经验也是应该的，被普渡城的花花世界迷了眼，还以为跟以前一样出了围栏全是高速公路，闭着眼走都能条条大路通罗马。结果识图不清，光荣葬身异种腹部，同时送上了自己的头脑和意识，主打一个买一赠一。”想到这儿，知闻摇摇头，轻轻啧了一声。

阿尔伯特轻轻微笑了一下，他的双眼被镜片挡了大半，于是另外两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阿尔伯特似乎思考了一下，开口说道：“假设异种本身就是一种——用我们的话讲——智慧生命体。从一开始就心安理得、理所应当地认为它只能该从人类身上继承所谓的‘人性’，这难道本身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

隔着堆叠的文件，知闻和阿尔伯特对视了一眼。

“对。”几秒后，知闻轻轻笑了一声，“是我太自大了。”

“不，小闻。”阿尔伯特开口，打断了知闻的自我质疑。

他十分温和地看了知闻一眼：“你只是还太过于年轻。”

知闻不是那种给脸不要脸的人，相反，他因为惧怕麻烦懒得解释其实好说话得很，有事被人骂两句也嗯嗯啊啊的，纯粹的一位浑水摸鱼专业优秀毕业生，其结课论文就是“认错及时、态度诚恳”，最擅长顺着台阶呲溜就往下一滑。

此刻，他唇边的弧度加深，耸耸肩道：“别给我找补了，我接受这个解释。”

乔伊看着阿尔伯特，出乎意料地沉默不语。那双藏在金发后的碧色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光芒。

“乔伊。”知闻说道，“我们之前说过的那些，你还记得吗？”

“当然。”乔伊笑道，“这次考核我让章灼珏队长也特别留意了一下，她对以袅的反馈也不错。综合来看，他表现得很好，镇静、果断、头脑机灵，这次考核的成绩无疑是优秀，他会成为你进入‘裂隙’后最好的搭档。”

知闻唇角上扬：“希望如此，我也觉得他很不错。”

*

知闻离开办公室后，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阿尔伯特重新翻开了桌子上垒得整整齐齐的文件，从最上层抽出一份开始审阅。

他骨子里保持着人类对于纸质文件的尊重与欣赏，不喜欢电子屏反射出的荧光，因此除却重要文档的传输工作需要加密，他所要处理的一切事务都需要书写或者印刷在纸质材料上。

指腹摩擦过页脚，阿尔伯特翻开新的一面。

“想说什么就说吧。”阿尔伯特注意到乔伊还站在一旁，便开口道，“是关于基地的新成员吗。”

沙发上，乔伊发出一声轻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对，是他。”乔伊收起笑容，“阿尔伯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这么能坐得住。”

“我为什么要感到急切？”阿尔伯特说道。

乔伊呼出一口气，他有点怒极反笑：“为什么？哨兵愿意为联盟效劳的原因你我心知肚明——当然不是因为纯粹的牺牲欲望和英雄主义精神——虽然也有那种傻子，而是因为我们手里握着他们的死穴。”

“这种死穴，你要明白不是他们对身边至亲的关心，而是自身对死亡的恐惧。我们用‘抽取’当作筹码，绑在这些人的心脏口，才换来了对哨兵的控制权。不然你以为这几十号人真的心甘情愿为了不相干的普渡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每个人都是利己主义者我倒还信，天底下哪来这种程度的利他人士。”

“但现在平衡被以袅的出现打破了，阿尔伯特。他具有直接通过身体接触对哨兵进行净化的能力，虽然现在的使用对象范围并没有扩大到整支队伍，但我总觉得那是早晚的事。”

乔伊·琼微眯双眸，看了一眼阿尔伯特。而后者依然在看他的文件，令人捉摸不透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良久，阿尔伯特回答道：“是吗？这是一件好事。”

乔伊突然有些焦躁，但他并没有表现在面部表情上，而是按下了肚子里的火气：“怎么会是……”

“乔伊，你的情绪有些失控了。”阿尔伯特打断了他的话，“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手里那份报告的内容似乎让阿尔伯特感到满意，于是他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以袅是计划中的一个变数，但也只是一个变数，事件存在变数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世界上为什么会分为聪明人和普通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聪明人能够将变数转化为有利条件，而普通人则对这种变化束手无策。实际上，人类社群的分化并不是从哨兵的出现才开始，从很久之前便已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现在能够完成净化的是两个人，而你说将来还可能更多。这说明至少。”阿尔伯特继续道，“在异种持续增强的情况下，我们暂时不用担心在计划完成前最强战力会突然缺失了，哪怕对这群人控制力下降，但突然实在无人可用，那才是最令人头痛的。”

“比起这些，我更感兴趣的还是以袅作为哨兵的维度图组，他和你推算出来的序列组重合度高吗？”

乔伊那种烦躁的情绪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也许是因为他被阿尔伯特说动了，但也许更是因为他不想在阿尔伯特面前显露自己是一个无能的人。

不论如何，乔伊调节好了自己的心情，他思考着阿尔伯特的提问，眨眨眼睛。

“不。”讲到这个话题，他的嘴角挂上一种可爱的微笑，这让他的英俊的面容显得略有些稚气，“恰恰相反，他的基因序列和哨兵的数值完全不同，组合完美。这是自从哨兵的出现以来，我所见到的唯一一组能够与之媲美的基因序列。”

“哦？”阿尔伯特似乎被点起了一点兴趣，他放开手中的文件，拿起一个电子屏。以袅的数据早就被传输到他的终端并自动备份存档，阿尔伯特打开那个文件夹，数据自动在他的手中运行起来。

看着这串数据，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边。

“确实很有意思。”阿尔伯特回答道，但他的反应也就到此为止。

阿尔伯特拿起一支电子笔，在以袅的档案上，也许是打了个标注。随即他将电子屏放在了一旁，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手中的文件上。

“你还记得我们从他脖颈处取出的芯片吗？”乔伊斟酌了一下，说道。

“我记得。”阿尔伯的回答道。

“那芯片，以袅完全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乔伊沉吟道：“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块芯片的制作手法、功能甚至于安装方式，都和我们一模一样。定位追踪、连接着脑部神经末梢的精神控制和自毁系统，除了白塔内部的视觉光屏显示，其余全部——”

“一模一样。”这四个字让乔伊有些咬牙切齿，“甚至比基地的技术更加精密。”

“是吗？”阿尔伯特翻看着手中的文件，始终没有抬起过眼。他明明问出的是一个疑问句，语调却是下沉的，显得十分肯定，并没有为这种结论感到惊讶。

“阿尔伯特，你还不明白吗？”乔伊说道，他不知为何有些恨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恼怒，于是语调快了不少，“我们从未向以袅进行过任何植入，然而他的脖子中却安装着和基地极为相近的产物——这证明什么：要么是我们当中出了叛徒；要么是世界上还有别的地方搭建了同我们一般系统的‘人类基地’。”

“叛徒是不可能的，实验室的人只有我和蔡金……蔡金，你知道的，他不可能背叛我。”乔伊闭上眼睛，他突然觉得有些燥热，于是解开了衬衫最上方的两颗扣子，“那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乔伊，你还忘了一点。”阿尔伯特叹了一口气，终于舍得从他那文件堆中移开视线。

他平直地看向乔伊，镜片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显得有些冷漠：“你说过，造成以袅的记忆缺失的原因很可能是他被‘裂隙’周围的磁场干扰了脑电波，然而你却因为‘裂隙’附近探测到的磁场并没有强烈到能对人体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而产生过疑惑——但如果以袅是从‘裂隙’中来的呢？如果是强度过大的‘裂隙’对他造成的影响呢？他处于磁场之中，而‘裂隙’之外，也许有和我们发展程度相近，或者远超我们的文明和世界。”

“就像刚刚你们说过的异种。”阿尔伯特笑道：“我们究竟凭什么总是认为自己是最伟大的。”

*

乔伊·琼从办公室当中退出来。他面容平静，似乎并没有为阿尔伯特的反驳感到任何冒犯，与之相反，他在脑中忍不住一遍遍倒放刚刚办公室中，阿尔伯特每一句话的语调，和翻阅文件时指尖的每一处动作，以及他对自己愤怒着反问的种种质疑。

太美妙了。

这是一种实在美妙的回味，乔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久违地感到某种兴奋和激动，肾上腺素在体内夸张地分泌着，一种颤栗从他的心底诡异地攀升，这让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阿尔伯特那双美丽、深邃的蓝灰色眼睛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当中。

乔伊·琼深深吸了一口气。

蓝灰色，多美的颜色。沉静、哀伤，却又总是富于力量，饱含希望。

这真是再正确不过的颜色。

“阿尔伯特，阿尔伯特。”乔伊想，这个名字在他的舌尖化开，如同最甜蜜的一块糖，“阿尔伯特·范特西·艾伯格。”

“你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我当然是最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