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裴叙在回到荣锦后一切照常,每天还是会和蕴宁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偶尔回应蕴宁的晚安,但蕴宁还是能感觉到,裴叙心情并不算好。
蕴宁蹲在翠翠身前,伸手在翠翠脑袋上摸了一把:“快些吃你的晚饭,吃完陪我去哄人了。”
吃个饭还要听她念叨,翠翠带着怒意喵一声。
蕴宁知道打扰小猫吃饭是自己的不对,不由软着嗓音给猫大人道歉,又坐在沙发上看翠翠吃完。
裴叙房门半掩,蕴宁大着胆子没出声问,推开门后却怔住了。
卧室空荡,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男人立在阳台一角,垂着脸,指尖是忽明忽暗的火星。
裴叙在抽烟。
裴叙居然抽烟。
相处这么些日子,裴叙给蕴宁最大的印象就是自律,蕴宁也从没见过他碰烟酒。
裴叙没有不良嗜好,抽烟是几年前学会的,有人告诉他这能排解压力,他学了,觉得并没有,于是很久都没再尝试。
对裴叙这样极度自律的人来说,什么事都不会成瘾。
此刻,他手里夹着烟,微倚着阳台的玻璃围栏,身后夜色无垠,蕴宁莫名从中看出了几分寂寥。
早就察觉到身后动静,裴叙弹了弹烟灰,回身去看她。
室内温度不低,蕴宁穿了件暖白色的毛衣,颇幼稚的带了两个兔子图案。
她立在门前,怀里抱着翠翠,面露踌躇。
知道她纠结什么,视线相对,裴叙还是低低出声问道:“怎么?”
蕴宁咬咬下唇,想了想,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抱着怀里的小猫上前。
才走了两步,裴叙忽地出声:“别来这。”
蕴宁脚下步子一停,愣住了。
果然裴叙心情不好,她偏偏还来。
蕴宁不觉得后悔,只想自己是不是为裴叙平添烦扰。
裴叙应该是自己独处更舒服些。
怀里的小猫窝久了,也不大配合,挣扎着想走,蕴宁安抚地给它顺了顺毛。
算了,还是先走吧。
人还是要哄,但过些时候再说,如果裴叙到时心情还不好,她再想办法。
蕴宁做了这样的决定,刚要离开,却又听到裴叙说:“坐那等着。”
蕴宁一怔。
……原来不是赶她走啊。
她哦一声,因为突然,脸上带了些茫然,乖乖地坐在了自己最爱的那张沙发上。
裴叙说让她等,其实没有等很久。
蕴宁感觉才不到两分钟,裴叙按灭了手里的烟,进了房间,先去了卫生间洗手。
身侧沙发微陷,男人身上带着些许凉意,在她身旁坐下。
蕴宁面上没显,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虽然裴叙一直是这个样子,但她也能察觉到这人现在情绪确实不高。
蕴宁也不擅长哄人,只好用了自己刚刚想的办法——
她摸了摸怀里的小猫,而后将它抱起,朝裴叙那递了递。
小猫爪子有些不情不愿的耷拉着,软趴趴的,显然是对赶小猫上架的不满,而罪魁祸首显然没意识到这小白团的不情愿,杏眼微弯,有些试探性的问:“你要抱抱翠翠吗?”
“……”
裴叙垂眸,和小白团翠绿的眼睛对上。
不到一秒,小白团开始呜啊呜啊的叫,爪子也扒拉着蕴宁的衣服,针织的毛衣袖口很快被揪出了线条。
这毛衣是刚买的,程蕴宁有点想发疯了,她费力腾出一只手,在这团白身上轻拍了下,雷声大雨点小:“要死啊你。”
意识到自己计划失败,蕴宁咕哝着放下猫,不得不道出一个现实:“……它好像有些怕你。”
裴叙看了眼窝在蕴宁腿上的一团,收回视线,语气不咸不淡:“嗯。”
蕴宁垂头看着毛衣袖口处揪出来的那几处短短的线条,有些发愁,嘴里还在絮叨:“你平时不怎么照顾它,小猫都是这样的,你对它好几天它就跟你亲近了。”
裴叙闻言,垂眸看向她。
女生长发随意的偏扎着,垂落在肩头,微卷的弧度。
蕴宁没察觉他的视线,还在小心翼翼的扯巴自己的袖口,一手撑着,一手努力拽着线条延长部分,想让被抓出来的线条再回去。
小猫在她怀里真的乖顺些。
裴叙看了几秒,无声地扯了扯唇。
他怎么会不清楚她的心思。
裴叙是在前线出生入死的人,外人评价他多少听过,他虽愿意成为,然而自己终究不是别人神化的那样。
只要是人,无可避免的就有惧怕感伤,裴叙也有。
可他已经习惯将此掩埋于心。
但裴叙还是不喜欢冬天。
雪花落在手上,像冷却的血。
军靴踩在鞋上,发出又冷又钝的声音。
偶尔看到一片洁白会让他难得困惑,在想这白上是不是该有那暗沉的、温热的红。
质问的话不需要他刻意记着,他也能清清楚楚的复述出来。
他也是除了遇害的几个人外第一个看到那个残酷现场的人。
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暗红色的编号,对方挑衅的笑容。
陈铭禹比他大了三岁,为人爽朗,军营那种地方,有因为拜高踩低常常对他献殷勤的,也有看不起而出言鄙夷的,陈铭禹却不一样。
他对裴叙完全一视同仁,该严就严该骂就骂,私下里性格爽朗,皮肤有些黑,是个一眼就能看出坚毅倔强的老实人。
裴叙那天身上沾上了不少血迹。
他跟着救援人员跑前跑后,等帮忙将所有伤员抬上车后,裴叙环顾四周,居然只剩下他和奔走的救援人员。
有人上前问他,他还是那套回答:“我没事,没有受伤,这是别人的血。”
逻辑清晰,神色冷静。
周围人面带关切地看着他,裴叙却只是重复这句话。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后,他迈步离开。
雪花落在废弃工厂阴冷又锈迹斑斑的建筑上,裴叙在这样纷纷扬扬的雪里走去了医院。
他在陈铭禹手术完成后回了家,换下了那身沾染了血迹的西装。
之后军部提出要为他做心理疏导,裴叙却交上了一份找不出一点问题的测试报告和测验结果。
于是他很快恢复正常训练。
上校天资聪颖,出类拔萃,心理素质绝佳,永远不会被旁的人或物影响,是天生的军人。
可是裴叙还是不喜欢冬天。
他很快走出了那场大雪,却又好像永远无法走出那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