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时分,雨势未歇。
昭华殿里。
崔令宜褪下那身华服,换上过去闺阁中爱穿的素雅青衫,走到廊前坐下来。
夜很静,静得这雨声弹出的乐响,都尽数落到了她心里去。
她像少女时期一般,伸出手去迎接这一场夜雨,任它将自己的手和衣服打湿,看着满是水的衣角,她嘴角不由得荡漾开来。
崔令宜记得,她最后一次见郑鱼,也是在这样的雪雨天。
雨下得很大,她刚跟礼仪嬷嬷学完规矩,方坐下来,在廊下看雨,正在这时,一个穿着一身红艳艳衣衫的少女闯了进来。
她跑得好快,人灵活极了,跟一尾鱼似的,府内的下人都捉不住她。
不过也很坏,她把那些仆役折腾得人仰马翻,她记得她一直喊着什么“老爹老爹”的,说要出去找她父亲。
她的父亲是有名的贤士,不过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没有出来了,阿爹找了他很久,是近日才找到的。
他们初到崔家那日,她曾经偷偷的去看过人,是个儒雅又和蔼可亲的男人,不过两鬓已经斑白了。
他很疼爱郑鱼,入崔家来,几乎不离她半步,但凡自己能做的,绝不假手于人。
后来帮阿爹做事,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每次回来还会经常给她带一些吃的玩的,她高兴得直扑到人怀里,半大个姑娘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在人撒着娇。
她不喜欢郑鱼这种没规矩的姿态,女郎就该有女郎的样子,她那般,跟个野丫头似的,一点都不像话。
因为不喜欢,所以处处针对,可她总是没心没肺的,还是会拉着你一起玩,拿着自己酿的酒过来,引诱她喝。
“就喝一口,很好喝的,你试试。”
“不喝。”崔令宜冷脸拒绝。
她不愿意喝,人直接不由分说的塞你嘴里,然后眼巴巴的看着你问:“怎么样,不错吧?”
该说不说,她那酒,还挺好喝的,比家中私藏的许多佳酿都好喝,父亲不允许女郎饮酒,可家里总是来很多人,那些人就爱喝酒,回回要喝个不省人事的,她曾经好奇,也偷摸的去尝过,一点都不好喝,又苦又涩的,味儿直烧心里去。
郑鱼的酒没那么冲,还带着丝丝的甜意。
“嗯。”
她不情不愿的点个头,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骄傲极了,拍着她的胸脯说:“肯定好喝啦,我酿的酒,除了老爹,没人比得过,你可是有福啦,这是我新做出来的,你是第一个尝试的人!”
崔令宜知道她最近在鼓捣这个,之前她老爱偷跑出去,跟一些乞丐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臭烘烘的,后来阿爹就不让出去了,她每跑一次,跟着她的人就被打一回,她就学乖了。
可乖了没两天,又开始折腾起来,就说要酿酒,要了好多的东西,阿爹也是惯着她,都给了。
最后见她这一次,人什么都没拿,赤着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要找她老爹。
仆役搞不定她,最后把阿爹喊了过来。
崔令宜永远记得那天的场景,阿爹看着她,向来严肃正经的人赤红了双眼,仰天长叹称什么“郑公”如何如何云云,最后把她抱在怀里,说往后郑鱼就是崔家的女儿……
崔家的女儿。
这个身份一直是自己的骄傲,从出生起,她便知道,她崔令宜生来尊贵,将来嫁的人,不说像姐姐那样,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那也是王室宗亲。
她擅诗书歌赋,懂礼识节,她的姐姐们也一贯如此,这才是崔家女的典范,她郑鱼凭什么?
她因为这,更加不喜欢郑鱼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喜欢,也或许是她老爹的事对她影响极大,人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一般,乖觉起来,都没有再闹腾了。
时间如白马过隙,转眼几年过去,世事变迁,宫中传来消息,圣人被宦官蛊惑,且要动谢家。
可他们跟谢家连着姻亲呢,她和谢家三子的婚事,是幼时便定下的。
那时谢家常来书笺,催促娶新妇过门,她嫁过去势必会吃苦头。
她跟谢衡没什么感情,连面都不曾见过,都是靠着那一纸卷轴认的人,本来她便对这门亲事有想法,可念他皇室宗亲,地位尊贵,那也便算了,如今这般,她为何要嫁过去,葬送自己的一生。
她不肯嫁,第一次任性妄为,不顾大家闺秀风范,跟阿娘哭着闹着去退亲。
阿娘不忍心,到底三个姊妹,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还在她身边,最是疼爱她,便答应了去同父亲说。
崔令宜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想吃苦,退个亲而已,若是要补偿,崔家有的是东西,钱或者物,都可以给。
她没有想让郑鱼跟替她嫁过去。
可事实就是这样。
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人,她不愿意,就得有个人代,差不多相仿的年纪,郑鱼便成了那唯一的人选。
她去找过她,给了她一笔钱,告诉她谢家的事,“我虽不喜欢你,却也不想害你,谢家就要倾塌了,你嫁过去就是个火坑,这笔钱足够你在外边买个宅子,养些仆役,过着富足的生活,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她最后一丝善良给了她,可人没有接受,她顺从阿爹他们的安排嫁了过去。
后来果不其然,才过多久,谢家除了事,满门抄斩,郑鱼也在其中。
她还以为她死了呢,谁曾想几年后,她又回来了,还成为了新王后。
避世多年的崔家反倒成了阶下囚。
是母亲用自己的命,换她一线生机,人历经磨难,来到外祖家,最后也落得跟郑鱼一样的下场,成为了别人的替代品。
被送入宫那一刻,她就告诉自己,这世间人都一样,不可信,她要为自己而活,要一步一步坐上那最高的位置。
她苦心谋算,到最后……
崔令宜看着这落雨,突然的大笑出了声。
动静将本来已经睡去的宫娥叫醒,她起来,骂了好几句,让人赶紧去睡,别大晚上的出来吓唬人。
虎落平阳被犬欺。
崔令宜抬手甩了一巴掌过去,“连这新主都不敢这么跟我叫板,你算个什么东西!”
宫娥被打的红了眼,捂着脸恶狠狠地瞪她。
看吧。
都一样,多没出息,狐假虎威的,打一下就服了。
真没劲儿!
这种人,注定一辈子,也只能伺候旁人,没什么出息。
“去将郑鱼叫过来!”
“你敢直呼……”
“去啊!”
崔令宜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的发布指令,那宫女被唬住,不敢再说什么,只回去,拿了一把油纸伞,冒着大雨出了昭华殿的门。
……
宣政殿。
门外咋呼的女声让郑鱼不禁微微皱眉,她从书案中抬头,问:“怎么回事?”
“昭华殿那边伺候的人来报,说崔氏想见你。”
沈弘将刚温好的热茶递到她手边,有些不满的说:“你就没听进去我的话半分是吧,若我不来,你打算忙到几时?”
“没有的事,就今日例外。”郑鱼将他送来的热茶放下,起身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里,惊喜问:“不是说还有两日才到吗,怎么会……”
沈弘道:“人太多行程有些慢,我想见你,就先一步过来了。”
郑鱼听着,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暖意,从岁秋登基到今日,转眼便几个月过去,已到年关了。
日子过得好快,也有好多的事要忙,他回了彭城之后,二人便没再见过了,以往不觉得有什么,可经历过生死,又方确定心意,好似都有些依赖,总希望时刻能在一块,然到底是奢望,便只有书信聊表相思,但那又怎么够呢?
“这次过来,多住些时日,我让人给你安排,便住在宫内,不要住别馆了。”
“好。”
人亲了亲她的发丝,温声道:“都听你的。”
“嗯。”
两人寒暄片刻,出了门,跟着那宫娥来到昭华殿。
“要我陪你进去吗?”沈弘看着这扇阴沉的宫门问。
“不用了。”
郑鱼道:“你且在外等着吧,我稍后便出来。”
交代完,郑鱼走入雨幕中,一步一步,推开那扇门。
屋内很冷,炭火要熄未熄,只剩下星点的火光,珠帘之后,端坐着一个人影,她听到动静开口。
“来了。”
“怎么不点灯,这火,也不叫人添一下新炭。”
她准备唤人进来添火,却是崔令宜开口,“郑鱼,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
“知道。”
她对她的恶意,从来都是不加掩饰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唯一的一次善意……是十五岁那一年……
“所以减少些你那点自以为是吧。”崔令宜道。
郑鱼没听,还是让人添了炭火。
屋里渐渐升起了暖意,灯也点了起来,亮了整间屋子,这时,她看清楚了眼前人。
她穿着单薄的青衫,面容惨白胜雪,眼底一片青黑,唇口发紫。
“你……”
崔令宜道:“在你来之前,我吞了药。”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人,嘴角笑容再次荡漾开,道:“郑鱼,从来没有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我只是生不逢时而已,我并没有输给你!”
无法选择怎么活,可是起码她可以选择怎么死!
她不要在昔日仇人的眼底下奴颜婢膝的过日子。
她崔令宜生来高贵,是九天翱翔的凤,不不可能做一只在笼中的金丝鸟。
“我唯一输给的,是自己的认知!”
她接受了这世道给的种种认知,故而连野心都那么循规蹈矩,只想着谢衡没了,她带着孩子,顺理成章登位,做执政太后,掌天下之权,可从没想过……其实,她自己也可以……
她不该依赖任何人!
尤其是清楚,他们完全靠不住的时候。
“嗯。”郑鱼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问:“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崔令宜笑了,夸道:“郑鱼,你真的挺聪明的,怪不得以前阿爹老夸你,他说你比我强……”
她不喜欢郑鱼的点也在这儿,分明她就是个粗鄙的野丫头,可总能轻易的得到父亲的关注,得到他的认可,而她呢,倾尽全力,却怎么也好像够不着……
她嫉妒她。
其实也羡慕她。
郑鱼并未说什么,只是坐下来,静静地等着她的后话。
不多时,又听人道:“我不要入皇陵,不要跟谢衡埋一块,可以的话,将我的尸骨,送回崔家,入崔家宗祠罢。”
她难得软下来语气,可须臾又变得凶恶起来,“当初我送你一程,让你有今日,如今你也必须得帮我!”
“好。”
郑鱼答应,声落的一瞬间,崔令宜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泄下来,身子骨一软倒了下去,唇角不停的溢出血来。
她没痛苦太久,很快的就没了声息。
郑鱼帮她合了眼,将她抱到床上,拢好被子,翌日,下令安排将人送回崔家宗祠,长达半个月的路程,终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