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满是血腥味，只要清醒着，身体各处的痛感就清晰得让连禾想要一头撞到墙上。

王纪寒的声音抖了抖：“还有办法的……”

“别自欺欺人了好吗？”连禾别过脸，面无表情，好像要死掉的是跟他毫无关系的人，“祂能把所有血奴都变回人类，可唯独变不了我。连祂的赐福都救不了我，仅凭人类科技又有什么用？”

王纪寒噎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方桐让我去死，死了之后再跟琴如她们道歉，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

“我累了。”

·

人类的医疗水平无法救治连禾，他就像一只燃烧到尽头的蜡烛，火苗岌岌可危，且越变越小，已经到了不用风吹就会熄灭的地步。

神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连禾。

看他清醒过来第一时间就跑去洗手间，看他的指尖总是不经意沾上自己的血，看他日复一日地消瘦，看他的眼睛却一天比一天红。

为什么救不了他？明明别的血奴都恢复了人类的身份，为什么连禾不行？是因为……祂吗？

神痛不欲生。

王纪寒不肯死心，每天都送药过来。

连禾已经没有精力给自己做东西吃了，神便按照身体记忆为他做东西，再将药片研磨成粉混到饭菜里。

或许是曾经的记忆加持，祂做出来的东西卖相都很不错，味道应该也尚可。但连禾吃着却没有任何表示——他的味觉已经淡到什么都尝不出来了。

“好吃吗？”神看着连禾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问道。

“嗯。”连禾淡淡地哼了一声。

骗人。

神默默垂下眸子。

祂知道，加了药粉的饭是很苦的。

连禾没搭理祂，回到卧室又一头栽倒在床上。

神在原地待了很久，跟着连禾进入了他的卧室，轻手轻脚地爬上床，从背后轻轻抱住了连禾。

连禾还醒着，他的呼吸声和睡着时不一样。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推开祂。

“连禾。”神将脸埋到他的后背上，搂着他的手臂逐渐收紧，身子瑟缩起来，像极了没有安全感的小兽。

连禾在黑暗中睁开眼。

他背上的衣服湿了。

他有些茫然。

神也是会流泪的吗？就因为他要死了？

他觉得这事有点离谱，血族的神为他流泪，无异于人类为一只枯死的小草流泪。

他有心嘲笑两声，但却累得抬不起唇角。

·

神想尽了一切办法，祂为血奴降下赐福，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改造连禾已经衰败的内脏，甚至私底下多次联系王纪寒，不计前嫌地跟人类合作研发药物，却无论如何都救不了连禾，甚至连他靠近死亡的进度都无法延缓。

祂愈发觉得无力。

祂作为神明而降世，拥有世界上一切令人羡慕的东西。寿命、容貌、能力……祂能轻而易举决定旁人的生死，却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救不了。

连禾在神的怀抱中清醒过来。

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刚一睁眼，旁边的神就立刻支起了身子：“连禾？”

倒计时开始了。

连禾能清楚地感知到这一点，这大抵是所有人临死前都会觉醒的特殊能力。

他咳嗽一声，唇角溢了点血出来。

神颤抖着伸出手，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强装镇定道：“你饿不饿？”

连禾没有回答，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窗外阳光正好，H国已经度过了最寒冷的季节，马上就要暖和起来了。

“我要许愿。”他突然说道。

“我答应。”神立马接道。

无论连禾许什么愿望，祂都会答应他……只不过祂暂时无法变回肃眠，不到最后一刻，祂都不想放弃希望。只有维持神的身份，才有可能救得了连禾。

“我希望……”连禾轻咳几声，“无论我的结局如何，你都不许再杀人……也不许随便杀血族，不许为祸人间。”

“我答应。”神毫不犹豫。

“证明。”连禾眯起眼。

神抬起手，刺破指尖，一滴圆滚滚的血珠瞬间冒出来，歪歪扭扭地流过祂的手掌，形成一串奇奇怪怪的字符。完成字符之后，血珠瞬间被祂的掌心吸收，重新回到了祂的身体里，只在掌心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咒语。

“我立誓，以后不杀人，不杀血族。”神将手伸到连禾面前，“这是，证明。”

血族是狡猾的种族，他们拥有人类难以拥有的美貌，潜伏在夜色中，用花言巧语诱惑人类，游戏人间。但就是这样的种族，立下的誓言却是绝对不会违背的。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执着地遵守着和某人的约定，简直蠢到了极点。

连禾没有看祂的掌心，目光一直落在祂的脸上。

他突然抬起手，摸了摸神的嘴唇。

神一动不动，任由他冰凉的手指无力地擦过唇瓣。

肃眠的嘴唇一直很柔软，颜色也是淡淡的粉色，看着很好亲的样子。

连禾的指尖擦过祂的唇瓣，又轻轻拂过祂的眼睫，久久停留。

做完这一切，连禾像是满足了一样，微微勾了勾唇角，安心地闭上了眼。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又陷入了睡梦中。

神定定地看着他的睡颜，捧起连禾的手，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

祂身上金色的纹路好像有了生命一般，在皮肤上游走起来，最后聚集到祂和连禾相触的皮肤上来。

“连禾……”

我为你赐福。

赐你永世不灭，赐你安康健全，赐你以后的生命全是欢声笑语，赐你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赐你比肩神明的力量，赐你不伤不灭的身体。

赐予你一切。

金色的纹路骤然亮了起来，源源不断地往两人相接的皮肤上聚集而来。

祂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为连禾献上赐福，只希望他能活下来。

金色的光芒持续了几分钟，直到祂的力量耗尽，无法再继续下去。

神轻喘几口气，眼前一阵晕眩。祂缓了一会儿，牵起连禾的手，在他的指节上轻轻印下一吻。

天由白变黑，又慢慢泛起鱼肚白，逐渐大亮。

连禾安静地躺在床上，从昨天开始，就维持着这一个姿势没变过。

神背对着窗户，低头坐在床边。

祂紧紧抓着连禾的手，生怕他会从自己身边溜走一样。祂抓得那样紧，好像唯恐会失去心爱之物的孩童。

尽管那只手已经变得冰冷。

神转身，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将连禾抱在了怀里。

怀里的人浑身冰凉，不会再挣脱祂的怀抱，不会再对祂破口大骂，也不会再回应祂。

神紧紧地抱住连禾，就好像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不紧紧地抱着他，祂觉得自己会疯。

祂想尽了一切办法，用尽了一切力量，却还是没能换回连禾的生机。

祂最终还是没能救回祂心爱的小人类。

“你想见肃眠吗？”祂轻声问道。

连禾闭着眼睛。

“对不起，我让他回来。”

等他回来，你能睁开眼看看他吗？

连禾没有说话。

神亲吻了一下连禾的额头。

祂抱着连禾，打开了那尘封在意识深处的记忆。

肃眠睁开眼，安静地望着连禾，想等他睁开眼看看自己。

连禾却没能再次睁开眼睛。

肃眠的眼睛红了。

“连禾……对不起。”他抱住了连禾，眼泪打湿了连禾的肩膀。

阳光透过窗户照向室内，肃眠抱着连禾坐在床头。

他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不过过了多久，外面逐渐响起了嘈杂声，肃眠似乎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过来。

外面人声鼎沸，肃眠轻轻地将连禾放在床上，为他掖好了被子。他低头亲吻了一下连禾的眼睫，柔声道：“连禾，我出去一下。”

·

“钟毅！你疯了吗？！”韩立雨一把拉住钟毅的手臂，拦在他面前。

上雁路138号，拉着层层警戒线的别墅外面，一群血猎排成整齐的方针，全副武装，俨然一副即将全面开战的模样。

此时此刻，那栋原本被黑色藤蔓包裹的别墅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就在他们来到这里的半个小时前，那些黑色的藤蔓突然如潮水一般褪去，短短十几秒就不见了踪迹。

那黑色的藤蔓与神的力量挂钩，它们消失，则预示着神的力量也大打折扣。

“现在不进攻还等什么时候？等祂再一次强盛？”钟毅一把掀开拦路的韩立雨，抬手欲打响全面开战的第一枪，胳膊又被人抓住了。

方桐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总部没有批准你这次的行动，你要是擅自行动，协会会……”

“擅自行动又怎样？那种为祸人间的怪物，人人得而诛之！等到我杀了祂，谁还会问我的责？”钟毅说着，嗤笑一声，嘲讽地斜睨着方桐，“我听说了，姜启去世那天，你不是叫嚣着让连禾去死吗？这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围攻神的时候杀了连禾不过是顺手的事，这样你不就能为安琴如报仇了吗？”

方桐的瞳孔颤抖着，嘴唇哆嗦几下：“我、我不是……”

不等他说完，钟毅就甩开了他的手，抬手开枪。

他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血猎纷纷朝着别墅射击。

一时之间，别墅的玻璃尽数碎裂脱落，枪声震天，子弹击中墙壁，现场漫起了一团浓浓的烟雾。

爆炸般的枪声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颇有要仅凭子弹将整栋别墅拆成废墟的架势。甚至遮住了直升机的声音。

“钟毅！”王纪寒一声暴喝，扶着软梯降落在地上，几步上前扯住钟毅的手。

“……会长。”钟毅撇了撇嘴，及其不满地收回了枪。

见他停手，周围跟随他而来的血猎面面相觑，也慢慢收手。

王纪寒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雾气尚未消散，那被打得破破烂烂的门板砸在地上，一个人影出现在后面。

“啧。”钟毅咋舌，又重新举起了枪。

能从这栋建筑中出来的，除了神以外，他想不到有别人。

那人从尘埃中现身，的确是神，但王纪寒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是神……还是肃眠？”他问道。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话。

“呵。”钟毅冷笑一声。

王纪寒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就根本不适合接任会长的职务。衰弱的神都出现在眼皮子底下了，他竟然还想靠各退一步解决问题。

不过这样刚好，击杀神明的资格，他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不等对方有所回应，钟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枪。

“砰”地一声响，各处弥漫的烟雾被拉出一条长长的轨道线，直刺向对方的头颅。

钟毅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他早就打听到了，之前协会制作出的毒药对神是有作用的，翻阅了上次战争的资料后，他改造了自己的子弹。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一枚子弹就能要了神的命。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突然，一道黑色的墙从地面徒然升起，猛兽一样张开漆黑的口腔，一口将那枚钟毅引以为傲的子弹吞了进去。

钟毅咬牙，刚准备再开几枪，只见眼前闪过一道看不清的影子，他的后颈突然一痛，随即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王纪寒下意识握紧了枪。

但对方似乎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打晕了钟毅后，他没有再动手。

他看着隐没在迷雾中的身影，抿唇，示意周围的人把钟毅和其他不服从命令的血猎带走。

对方前进几步，从迷雾中现身。

“你……”王纪寒想再次确认一下。

站在他对面的人外形依旧是神的模样，但不知怎么的，他就是隐约感觉里面的人已经不一样了。

不等他问出口，“神”就开口了：“王秘书。”

王纪寒松了一口气。

是肃眠。

会叫他王秘书的只有肃眠，神放弃了祂的力量，为了连禾重新回归了血族的身份。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只要神不存在，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他来不及庆幸，肃眠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将他推入深渊：“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