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消息,天色也不早,安纪赶紧回去告诉宁叙。
听完安纪这边的故事,宁叙才道:“今日,新任督察厅正使抓到了戴此物的人,还从他嘴巴里问出不少事情。基本跟你说的一样。”
安纪愣神片刻,道:“我今天还苦于没有证据,你这边倒是送上门来了。”
想着宁叙这段时间一直为此事烦恼,如今竟这么顺畅地解决了,安纪兴致颇高。可转眼看宁叙,他却还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问道:“查出来,你不高兴吗?”
宁叙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一直追寻的事情,突然这么轻易破解了,不太适应。”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良久,才睁眼道:“督军府养死士,是僭越死罪。一旦定罪,督军府上下,无论知不知情,必逃不过。”
“那邢凌……”
“自然也逃不过。”
一片静默。
“邢凌不能死。”安纪忽然出声,也不解释,只说了这五个字。
宁叙看了她一眼,只道:“还有时间。督军府这棵大树的根已经很深了,彻底拔除,还要详密的筹划。”
安纪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道:“那你...…”
宁叙正色道:“我没生气,也不会因为他的心意,借刀杀人。”
“不是,”安纪摇头,用极小的声音耳语道:“我的意思是离征他们...…”
宁叙微愣,旋即轻笑,道:“皇家与臣子的规矩不一样。况且离征他们的身份都已经登记在册了,至于其他人,也不会有登记的机会的。”
第二日,安纪约了邢凌来颐味阁。
邢凌如常走了进来,身板如松,针上含霜,安纪总觉得,他似乎失了些从前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活气。
“上次马觉的事……”
说来马觉也是无妄之灾,本只是委身人后的二把手,偏偏差了运气,恰巧代理御戎司领事一职的时候,出了宠妃生辰宴刺杀一事,于理于势,宁观也只能将罪责尽数加在他身上。
“是我对不起他。”不出所料,邢凌一定会将罪责全都揽过来,若不是恰巧家中长辈去世,他得去主持丧仪,说不定,马觉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带着他们常喝的酒,到督军府看被降罪的他。
见安纪愁云惨淡,他又扯出笑来,“许久没见,你过得如何?”
自从上次天雾山脚一别,邢凌几日后便动身去了伯父家,回来后又惊闻马觉被杀,在府里消沉不少时间,也没来得及问问安纪,她腿脚恢复得如何。
“挺好的。”安纪简单与他说了说,这些日子她都做了什么。
听见她讲述时,提到的“阿叙”,邢凌愣了一下,低眉道:“细细想来,你嫁给宁叙是真的比嫁给我合适。”他摇摇头,勉强挤出个笑来,“或许我真的不能保证,婚后也能让你如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安纪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你要是能不如此重情谊就好了,或许现在,以后就不会伤心了。”
邢凌难得声音轻柔,道:“重情谊不是什么坏事,再说,我能想得开。”
安纪一笑,道:“那一定要一直都这样。”
“对了,上次我们在天雾山碰到的一家三口你还记得吗?我看到苏栖姑娘似乎也参加医考了。”
安纪本意是起个他们都熟悉的话头,不料邢凌又是那副毫不关心的样子,“哦,挺好的。”
她一时不知道是该顺着说下去,还是再想个什么话头。又听见邢凌说:“怪不得我在州府门口看到过她几次。”
这下安纪终于确定,那榜上有名的应该就是那晚的苏栖姑娘。不知怎的,她有些开心。
“你没跟她打招呼?”
“她没看到我,不过萍水相逢,我凑上去也很尴尬。”邢凌回想了一番,道:“要是是白头翁那个小崽子,我倒还愿意前去跟他找个招呼。”
安纪笑道:“你跟他有缘呢,第一把佩剑都送给他了。”
邢凌道:“他要是能医药剑术兼修,也不错。”提到医考,他又问道:“马上快问诊考试了,你还有闲心跟我喝茶?”
安纪不语,只拍了拍胸口。
胸有成竹。
-
十一月十六,正是考选部所定的医考问诊一试。
考选部在州府东西偏堂设有考点,安纪正行在路上,拢了拢身上的狐狸里氅衣,是翎丝狐狐皮所制,宁观赐了一件给宁叙,宁叙让人改制,今日便披在了她的身上。
已经入冬,天气寒凉,可问诊考点却设在了露天堂外。一人一桌,桌前是长长的队伍,一队约为十人。
虽还未下雪,但是比下雪更冷,安纪将肩上的鹤氅往上拉了拉,披上翎丝狐的毛,竟然还是有些冷。
她得空看看左右,看上去今天来参加考试的人,裹得都挺厚,不过没找到苏栖的身影,或许她在另一边的堂里。
她正给第四个人诊脉,忽听见啪嗒一声,左边那人的椅子倒了。那人起身,哆哆嗦嗦,走到考官面前,道:“平日也不会在室外问诊,大人您看,能否让我们进去暖和一下?”
考官并不看他,只扬声道:“医考规定,若以为有异,可自行出门。”说着,他往州府大门方向一指。
那人讪讪地回了座位,左右又起身了几人,纷纷朝大门而去。
又看了一两人,病症到不难,难的是忍着寒气,出手搭脉。安纪往手心里呵了暖气,抬头心道:第六人。
那人还未坐下,又听得右边一人扑通跪下,不住磕头。左边也起了骚乱,一人拉着面前考生的袖子,大声质问。
那两名考生先是一怔,拉扯不得,跑到卫队面前,怨气四溢。
“我是应试皇家医师,不是来给这些泼皮看病的!你们到底管不管?”
卫队看了眼考官,沉默不言。
安纪心道,不知我这一队又是什么样的难题。还未叫第六人坐下,方才纠缠那两考生的人,又分散道各其他队列去。
忽见方才磕头的那人,跑到她面前,又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响头,二话不说,将安纪往门外拉。
卫队这时却发话了:“你干什么?”
那人不言,只拼命将安纪往外拉。
“除非自愿放弃,考生不得出门。”
那人忽转过头,泪水流得满脸都是,又跪地给安纪和卫队磕头,抓着两人衣摆,嘴中嗯唔地喊着,似在恳求,引得堂中其他人纷纷转过头来看热闹。
原来她是个哑巴。
安纪伸手扶她,那人搭着安纪的胳膊,打直了膝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大娘,你听我说,我说对了,你就点点头。”
“唔唔唔。”那人点头。
安纪将她拉回自己的座位旁,离卫队远了些,问道:“你自己没病,趁着这个机会,想让我们给别人看病,是不是?”
点头。
安纪又看了一眼队列中的人,还有五位,又问道:“一个时辰,能不能等?”
那人咬唇,半日不语。
“半个时辰呢?”安纪看看卫队,她若是现在走出这个大门,怕是就不能再回来了。
“等等吧,不用担心,安娘子肯定能治好的。”
右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想来应该是认识安纪,安纪看向她的脸,却不太记得是谁。
“安娘子之前给我治过,不到一刻就好啦。”
看来应该是之前治过的病人,只是这几月,古由医馆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她是真的不太记得了,只得感激一笑,朝她点点头。
那女人举起胳膊,在脸上抹了一把,嗯嗯啊啊了两声,退回到队伍最后面去了。
安纪叹道:“不知剩下这几人还会如何发难,得快些才好。”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到最后一人,都未曾为难过她,安安静静地听完诊断,拿着药方,被人带去取药,每人竟都不到一刻。
安纪写完最后一人的药方,瞧了眼等待的那位大娘,悄声问道:“你们认识她吗?”
那男人呵呵笑道:“不认识,但是俺们看她这样,肯定是没得办法了,俺们病又不重,死不了。”又让出道来,“娘子快去吧。”
安纪眼睛一酸,道了声“多谢”,即刻交了牌,和那女人一同往大门外走去。
刚跨出门外,离征快步而来。
“你怎么在这?”安纪心中忐忑,生怕又出了什么事。
还好离征只是告诉她,宁叙怕在州府门口迎她,会被有心人诟病,说安纪的成绩来得不明不白,所以在旁边酒楼等候。
“离征,你先陪他回去,我这边还有事。”安纪一边疾走,一边回头交代。
那女人看上去已是十万火急,她也不能再进酒馆跟宁叙解释了。
那女人领着安纪进了街角一间小破棚里,看上去是用捡来的树枝、破布勉强搭成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地上躺着一个男孩,脸上通红,身下垫着写稻草,正迷迷糊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安纪一番检查,原来是被毒虫咬了,又在冬日受了凉,发起了高热。并不十分严重,只是这大娘手中没钱,又求告无门,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得冒险硬拉着人来看。
她敷上药,又看了看地上的孩子,只穿了件破布衫蔽体,上面又搭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来应该是他娘把所有能保暖的东西都给他搭上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鹤氅,动手解系带,忽又咬咬唇,重新系上,道:“大娘,我出去给他买床褥子。”
“要什么褥子,你身上那东西不就很好?都晃到我的眼睛了。”
背后传来一个男声,安纪回头一望,是庄泰,正拿了个木棍,在地上指指点点。
安纪抓了抓领口,道:“我还是去买褥子吧。”
“怎么?舍不得?”
安纪不答,侧身从他旁边走过。
庄泰手臂一扬,那木棍正套在鹤氅的系带上,缩手一勾,鹤氅便脱身,直直落在地上。
安纪还没来得急蹲下,将鹤氅捡起来,庄泰木棍又起,直接将鹤氅挑到半空,抛到自己手上。
“你……”安纪伸手便要去抢回,又被庄泰狠狠用木棍打了下手。
“不是真心,就别来,我最看不惯你们假惺惺的样子了。”
庄泰挑起鹤氅左看右看,分不清头尾,提起一角,顺势一抖,只听得刺啦一声,鹤氅外层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安纪愣住了,庄泰也愣了一瞬,瞬间又恢复神色,“这样,就可以给这小孩盖了吧。”
庄泰忙用手收起整件鹤氅,折了三折,走进棚里,给地上小孩盖上,转头时,已不见安纪身影。
他赶紧跑出去,四处一望,还是不见身影,用木棍在地上一划,一地碎石被打出好几丈。他拖着步子,靠在破棚外面,缓缓坐下,嘴里咕囔着,“小姐果然脾气大。”
一刻后,安纪抱着床褥子,从远处缓缓走来,庄泰噌地一下站起,在她耳边嚷道:“丫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安纪不理他,全当没听到一般,抱着被子进了破棚,将鹤氅收到一边,又将褥子铺开,盖到小孩身上。
“大娘,这褥子盖起来暖和,你儿子没有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这鹤氅,我就先拿回去了。”
那女人嗯嗯两声,混着眼泪,抹抹黏在脸上的头发,一双手在空中乱舞,说不尽的感激。
安纪将鹤氅折好抱在双臂之间,该回府了。
“喂,丫头……我刚用力太蛮横了,没想到这衣服这么脆弱。”
安纪充耳不闻,只想快点从他身边走过去。
“喂,这么小气干啥!”
安纪忽然止住步子,回头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平静中透着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