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途抹抹眼泪，一下一下点头，就是捏着尉回的手不肯撒开，直到眼下泪被尉回抽手擦掉，这才乖乖进厨房。

天大地大，山途心里尉回吃饭最大。

凭借“好不容易苏醒”和“长时间没进食”姑且逃过山途质问环节，尉回目送人去了厨房，转头迎上醒来的第二道坎。

郗楼抱着手臂靠在旁边墙上，要笑不笑盯着尉回，“哟，这位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鼎鼎大名的神棍居然有空在我开店第不知道多少个月来看我，我可真是太过荣幸呢！”尉回拦住郗楼要阴阳怪气的话，斜了他一眼，四平八稳地提前一步呛回去。

没有第一时间到店给好朋友庆祝、先一步失去质问要具备的道德高点的郗楼哽了一下。

尉回嘴角弧度带上不明显的胜利者得意，在日游神克制不了一点、智能跟随式移动的激动眼神里，非常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大帝对面，同步收到隔壁桌两道敬佩的目光。

时隔多月，两人再次对坐，中间隔着不只是一张木桌，还有数不清道不明、不知指向无从提防的暗箭明枪。

老朋友对视，沉默半晌，最后相视一笑。万般言语化作沉烟，彼此交换无声的谢意。

大帝桌上没有碗，空空荡荡，只有一杯一看就知道不是地府特产的饮料。

“喝的什么给我倒点，我是睡了多久，醒的时候嗓子和八百年没有水的地一样，都没有人记得浇灌一下可怜的我吗？”尉回清清嗓子，一根指头在桌上点点，有些许和平日温柔背道而驰的皮实劲，占着自己有伤，眉眼里全是“还不孝敬孝敬我”的嚣张。

昏了几天也不够他老实片刻，刚看见他走出来的身形不稳还有几分担心，现在看来完全多余。

大帝瞧也不瞧，一手罩在杯口，把东西挪出尉回三分渴望的眼神，淡淡道：“想也别想，小楼下来之前特地给我带的奶茶，没你的份。”

他把特地一词咬得很重，冰块脸似乎有一丝洋洋得意。

尉回立马扭头去看郗楼，眼神带上赤裸裸的控诉。郗楼摊手耸肩，一副假装太可惜的表情，耍贱超过零星的惋惜，叫人分外牙痒痒：“谁知道你今天醒，你也没给我托梦啊。再说某人可是有人贴——身——照顾，哪有饥渴的干土地轮得到我们浇灌。老实交代，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哪有情况你别瞎猜，啊——对了你们怎么在这？”这事尉回自己都没来得及理清，更不可能大庭广众和损友讨论，保不齐明天就要传遍同事圈，在厚厚的八卦里添上一笔。尉回一点茬不接，生硬地岔开话题，“小郗长时间在黄泉街没事吗？”

这话说得离奇，叫旁鬼听见都要抓心挠肝想半宿，这黄泉街什么时候成了十恶不赦的地界，一个遵纪守法的好鬼能出什么事？

除非他不是鬼。

地府是亡灵界，自然不欢迎活着的人。生气会扰乱死气，也会被死气缠绕吞噬，没有特定办法，生者不宜入地府。但体系内破事又多又杂，工作这种东西向来是做不完，地府一些岗位工作量太大，鬼不能胜任就只能找些人来顶班。

正规渠道安排的临时工生魂走阴，到了地府有编制鬼接引，活动范围最多不过鬼门关境地，再往里谁也不能保证还能活着回去，更别提溜达到黄泉街来。

众所周知，走黄泉路不能回头，各种意义上都是。

生魂游荡地府，在闯入黄泉街之前是会被巡逻队捡走，赶出鬼门关。一来，怕哪个恶鬼吞魂借尸重回人间，会计对不齐账辞职不干。二来，生魂逗留此间，一旦迷失就会变成孤魂野鬼飘荡游存，受特殊环境影响逐渐忘记自我，运气不好还会魂飞魄散，再无转生可能。

尉回在地府没见到走阴的活人，倒是有回大帝出差办公，他好奇去探班，叫他在人间碰上一个。

一天要干两份活的倒霉蛋郗楼，勤勤恳恳工作，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是逃不开牛鬼蛇神这档事。又不想认命回去当神棍，十分不幸的碰上了心血来潮的尉回，还有出差办公的酆都大帝。

化名北颜的大帝，顶着一张被尉回吐槽了万年的拽得二五八万的冰块脸，没等尉回阻拦，在一众没有能力甚至没有虚表的骗子中一眼看到了郗楼。

尉回估摸自己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两个风马牛不相及——最多不过是不发工资的老板和怨种临时工的关系——的家伙，北颜那脾气又臭又硬，张嘴能呛死人，闭嘴能吓死鬼，郗楼究竟是有多能忍耐，能和他眉来眼去走到一起的。

只有北颜一个人时尉回吵架尚且有来有回，加上郗楼这个嘴皮子利索的家伙，尉回恨不得禁言咒成天挂他嘴上。

话虽如此，尉回最终还是十分没骨气地没和这个对脾气的忘年交朋友一拍两散，每次都要捏着鼻子看他们卿卿我我，尽管当事人一再表示这种说辞纯属栽赃。

也是奇观，明明在非鬼勿进的地府，一间不大的屋子当着地府之主的面，装了三个不是鬼的家伙。

“北颜在我身上施了法，每天离魂能呆上一段时间。倒是你，感觉好点了吗？”郗楼把自己的碗从隔壁桌端过来，十分顺手地叉了颗鱼丸塞给北颜。

尉回：“……”

尉回：“刚刚还好，现在一般。”

眼不见为净，尉回掏出自己的茶狠狠干了一口压压惊，都不觉得苦了。

“从恶狗岭把你抬回来到现在，你昏睡了八天。我借由你留下的一丝法力，引导本源回到你的灵池，耗干的损伤没办法外力补上，恢复到哪种程度都只靠你自己。”北颜撇了一眼尉回的头发，“看样子恢复得一般。”

尉回摸了摸有些干枯的发尾，不以为意，“变白有什么不好，挺酷。”

郗楼：“省了染发膏，赚了。”

尉回深以为然，愉快地同郗楼击掌。北颜露出一点无语的表情，被尉回和郗楼一人一眼刀飞过去，只能止声。

“事情查到哪一步了？”说笑两句就够了，收了谈笑的心思，尉回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北颜刚要开口，余光扫过周遭，一挥手挡上一层隔音墙。

孟婆几鬼听老板八卦正起兴，一时间没了声音，下意识看向隔壁，被尉回三人抓了正着。孟婆讪笑一下，正打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刚封上的耳朵像是沾水的纸蒙上，突然被戳了个洞，把尉回一桌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尉回若有所感，还没问就得到了北颜的回答，“他们要做事，可信，可以听。”

下班时间还要压榨员工剩余价值，恶毒的资本家。

资本家没有在意大伙忿忿不平的眼神，很精炼地概括出调查到的一些东西，一桩桩一件件调理分明地摊开列出来。

北颜说到：“他们安排了不少鬼想要混进编制工作，成功的不过十个。这次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针对奈河。奈河是否在体系编制工作内，一直都只是传闻。没有鬼亲眼看见过，此前也没有明确信息指向是谁。暴露的转折点，是前段时间的封印异动。”

封印刚落没多久，有鬼靠近封印，把封印一角撬碎了一块。山途作为看管者直接现身，那鬼一见他就自爆，徒留一具连追查都做不到的骸骨。

这一出现，直接坐实了传言。

当时还以为自爆鬼是一些消息灵通身手挺好的反地府组织派来的。这种组织万年来前仆后继，自杀式袭击屡见不鲜，连当时在麻辣烫店爆了一个，都没有鬼放在心上。

阴沟长时间不打扫，就成了老鼠的聚集地。

封印事件之后，山途彻底进入这帮鬼的视野。在追查妖的时候，因为山途独来独往不与旁鬼交接，他们错过打探机会，直到后来找了许多借口才正式确认下来。

“不对，这时间点有些太晚了。从确认奈河到开禁阵，中间根本没有足够时间准备。你我都清楚这个禁阵所需要的代价，绝不可能几天之内突然变出个阵出来。”尉回细思其中关联，总觉得有什么自己忽略掉了。“禁阵查了吗？能布置这种东西，不可能没有痕迹。”

北颜点头：“救完你们，我马上安排了鬼去查。果不其然，野鬼村后面有个深坑，残肢断臂、缺斤少两的鬼魂填了四分之三，估算数量八千往上。”

数量远远不够，怪不得当时的禁阵不似尉回从前见的那样残暴，没吃饱的禁阵像恶兽无力，吐息也只能吐一点，远远够不上真正的威力。

虽然因为瘸腿的禁阵，尉回和山途捡了条命回来，但依然有八千多的鬼魂埋在那里。制度森严、流程严谨的轮回投胎程序，竟全然不知这些鬼从哪来到哪去，为什么会被集体献祭给阵法，这些年也没有大规模丢魂的事件发生，账面上十分平静。

极其严重的假账，谁都容忍不了自己的管辖地区出现这种事情。北颜震怒，当天提了一干实权员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以会计为中心点出一整个科室，把以往收录和轮回投胎名单翻出来一一对照，忙到飞起，连白无常路过都要兼职会计加班。

尉回沉思半晌，缓缓道：“这事得再仔细查一次，我总觉得漏了什么。他们不可能只杀八千一次性就用八千。连禁阵都弄出来了，没有准备完全就硬上，难不成没考虑过万一找的魂献祭不够数量，把人引到禁阵旁边，结果阵一点用没有。又或者山途太过能打，先一步踹翻了阴谋，还没用上阵法。他们似乎没有功亏一篑的想法，像笃定自己可以成功一样。”

山途遍体鳞伤却那么长时间还吊着一口气，直到他赶到才不管不顾用上杀招，显然是对山途的处理方法发生变化，自己一定程度上是个变量。但他们留下或杀死山途，两个选择存在着不同的利益，能肯定的是，无论选哪个，都会指向同一条路。

“不管是什么阴谋，都是针对奈河的。结果反而是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北颜反手用指节在桌上轻敲两下，“确定不接受我的提议？现在还来得及。”

尉回沉浸在排查可能性的思绪骤停，他朝身后看了一眼，没看见山途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厨房倒腾什么，香气已经忍不住溢出来，不少客人在和李子书讨价还价，试图讨一碗来尝尝。

意料之外的沉默许久，尉回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不用。”

“尉回喜欢吃这个……这个，他好像没怎么夹过诶，哎呀也放几个吧，他要是不喜欢那我吃掉就行……这个，这个，都来两个——香菜碎怎么和葱混在一块，挑出来，算了重新切一份……”山途左挑右拣，把煮给尉回的麻辣烫堆满一整碗。

山途盯着锅里冒泡的汤，脑中不断重放方才的画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被他抬出来反复咀嚼，眼泪都还没有干透，心却像到了燃点已经开始翻腾。

怎么会看不出尉回心软，眼神是那么明显，柔软到山途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被他爱着。哪怕是勾人心魂的美梦，山途也不敢做这种幻想。

这段时间关于尉回，几乎全是半夜惊出一身冷汗的噩梦。梦到那天场面，震天动地山崩地裂，尉回死死将他护在身后，任他怎么恳求都不撒手，最后粉身碎骨，死在他眼前。

割心断肠的痛一次次将山途淹死在梦里，只有睁眼看见尉回才能缓过来一些。

他宁死也不要再经历一次。

刚刚醒来尉回脸色遮掩不住的惨白，见到自己时却还强撑着笑，山途只是看了一眼就心疼到喘不上气，只有拥抱才能叫尉回看不见那过分明显的自责和悸动。

知道尉回看不得眼泪就哭给他看，逼他心软，逼他不得不，无可奈何只能妥协。

旧调重弹，毫无新意但胜算最大。

还不是让他得逞了。山途细细回味尉回的话，窃喜到不知如何表述。

真的答应我了吗，他说他在，在我身边，不会因为危险挡在我前面，是接受和我一起承担一切吗？这是不是说明，他有在考虑我了？不是和以前那样单纯哄我，真的给我一个站在他身边的机会吗——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离不开他半步。”山途一万分肯定自己的心，没有哪次心动像此刻一样想把心大声说给尉回听。

尉回刚刚是不是摸我脸了，我就知道他对我肯定不是没感觉，明明我们天生一对——等下，我刚刚哭了好久，眼睛红不红，是不是很丑，尉回会不会嫌我烦不要我？！不行，他答应我了，不能反悔！

对，不能反悔。尉回最讲信用，答应过什么都会做到。

山途一把一把安心丸给自己喂下，越想心里越美，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往后的美好生活，嘴角的笑藏不住，一个劲往上扬。

后厨为了观察前厅状况没有做特别好的隔音，山途手上忙碌还要分心给外面的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