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小潋滟岸,金光毓宅邸。
夜凉如水,快近晨熙。
李夕拾独自一人躺着,明明是遮风避雨的屋檐之下,他却没了以往得到旁人庇佑时那受宠若惊的庆幸,只是一味地辗转反侧,手攥紧了褥子,额头满是虚汗。
梦里,面容泥烂的娘亲哀嚎着,爬起来揪住他的裤脚。
“夕拾……跟着她,跟着那姑娘……等娘来找你们……”
“喝——”李夕拾倒吸一口凉气,霍然惊醒,只觉得喉咙火烧火燎。
那一床李夕拾在冬夜里难得能盖上的,软绵温实的棉被,已然被他的冷汗浸湿了大半。
推开一条窗子缝,见朦朦的雾光,隐约有几道破空之声传来,涤荡了寒意。
李夕拾连忙起身洗漱,急匆匆出门去。
*
这里是金光毓特意为余澜开辟的一处演武场。
杨木环绕,以金气聚阵,平坦开阔,角落一字排开陈列着刀枪剑戟等诸多兵器,随意选择。
“夕拾起了?”
余挽江穿了一身利落的武服,束腰修身,刚松了松筋骨,已是一身热气。
她随手扯开了衣襟,丝缕的白雾从领口缓缓升起来。
便是她这些时日一番勤恳修炼,由凡入仙,已然引气入体。
“澜姨。”李夕拾遥遥一见了她的身影,便挪不开眼,小跑着顺了墙沿过来。
他的神情中期盼夹杂着几分热切,等身子立到了她跟前,却忽然又有些拘谨,紧张地捏捏手又放下,倒有一种生涩的可人之感。
余挽江掐了掐他腮帮子上的软肉,触感嫩嘟嘟的。
近几个月美食佳肴的投喂,李夕拾陪她同吃同喝,俩人都调理得面色红润了不少,也不再瘦得皮包骨头了。
“无须那么紧着来,稍微缓一点,”余挽江一摸他,那小脸被冻得都冰手,“下次别用冷水洗脸。”
李夕拾被她温暖的掌心触碰得浑身一颤,又望见她弯腰下来时,一附身便微微敞开了的胸口,锁骨上浮着一层薄汗,不由脸颊一阵通红。
他无疑是敬仰她的。
明明是纤细的女子,却坚持每日晨起,风霜雨雪,勤勉不缀,练着那些武夫最根底的身法、体魄。
直至今日,她已锻炼得体格强健,举手投足之间,一展身姿飒爽,随性飘逸,甚至成了能掐诀施法的仙人——
相处时日愈久,李夕拾便愈忍不住去亲近于澜姨,若不是,若不是娘亲她们因此而接连暴毙……
李夕拾眸底晦暗不明。
幸好没犹豫多久,远天一抹金光落下,是那位矜贵的楼主来了。
金光毓在她身后喊道:“妻主,青云宗主又捉了好几个偷鸡摸狗的混混,倒吊在了临水的城楼上。”
余澜无奈笑道:“可放下来了?”
金光毓摇了摇头道:“他亲手绕上去的玄火锁链,旁人碰了只会烧手。”
似迦静静伫立在一旁,补充道:“被绑的混混们烫得嗷嗷叫,已经惊扰得许多客人都离去了。”
小潋滟岸本就是销|魂快活之地,虽不至于说是藏污纳垢,但也不能到水至清则无鱼的程度。
余澜拍了拍腰间少年的脑袋,直起腰来,转身笑道:“那怎么办,我还能管管他?”
金光毓别有深意地道:“怕就是您把他招惹成这副样子的吧?”
余澜耸肩,摁在李夕拾的肩上:“有这孩子作证,他掐我落下的青印子,可是过了好几日才消干净了的。”
提及此处,金光毓便仿佛挑剔的尖刺一样,视线睨下,审视李夕拾。
李夕拾不由得缩了缩肩膀,情不自禁往余澜身后靠,攀附着握住她的后腰。
金光毓欲言又止地问道:“这孩子……您要一直带在身边吗?”
余挽江泰然道:“有何不可?”
金光毓道:“妻主想捉红泥戏,却如此分耗心神在他的身上,又是游船赏景,又是纵马郊游,听说前些日子还领着他去了温泉山庄一趟,怕是荒废了时间。”
这样一番详述,事无巨细,明显是派人盯梢紧跟着的。
金光毓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也是笃定了余澜肯纵容他,明明有洞悉秋毫的神识,却玩耍如常,对暗地中的窥探一概假作不知。
余挽江笑了,打太极似的推了一句:“小玉如此之关切这孩子,倒是有劳辛苦了。”
金光毓微微一抿嘴,终于一伸手将余澜拉到近前来,叫似迦带着李夕拾退下。
“澜姨……”李夕拾拽着余挽江的衣摆,颇有几分恋恋不舍。
然而似迦一道眼刀,威压之下,便能叫李夕拾软了脊梁,埋头跟过去。
待拂袖一挥,布下隔绝敛音的法阵,金光毓这才低声说:“妻主要采补双|修,直接来寻我便是。”
“他纵是炉鼎之身,也不过凡夫俗子,哪能比我更堪效用?妻主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余挽江问道:“你测了他的资质?”
测炉鼎的手段无非就两样,要么割一碗血给魔修炼化,要么就亲自行云雨之事。
总归得试试这个炉鼎有几分能耐,再之后到底是滋养补齐、还是涤清魔障,都能在品鉴之后决定这个炉鼎的珍稀和抢手程度。
金光毓一斜秀眉,眼尾上挑几分绮丽,尖讽道:“此子生性懦弱,任凭似迦取血,他也未必敢四处去说。”
“李夕拾无须你来理会,”余挽江的指尖轻轻一戳他的胸膛,推开了他,颇有几分威胁之意地道,“至于你那些惹祸上身的小心思,多少收敛着点儿,免得事后挨罚。”
金光毓低头,捧起她的手,以唇相贴一吻,不甘示弱地笑迎道:“您既不打算收了他,又对他这般悉心照料,倒不知是要养来何用呢?”
余挽江浅笑道:“撒苗饲饵,估摸着待嘉元再来寻我,便是收网之时了。”
*
说起余嘉元,自那日余澜扇了他一巴掌以后,他是又气又恼,恨不能把这女人掐死,却被她轻飘飘一句话所慑住,满腹惊疑。
再细细回忆,幼时被灭门的那一夜——
深暗暴雨,电闪雷鸣,檐角有铜铃狂颤。
祠堂排位被击碎,鲜血飞溅在窗棂上,池塘里成群的锦鲤肚皮翻白。
从抄手游廊到青砖石缝里,尽是暗红的腥味。
他记得凄厉的惨叫,记得骨骼被嘎吱劈碎的脆响,记得她锋利的坚韧,记得那一抹狠厉的背影。
却总觉得有哪些吊诡似的违和,就仿佛隔了一层纱幕一般。
那些亲人在临死前声嘶力竭的哀嚎,按理说他当回想起时,应该是痛彻心扉的,可如今却是陌生到近乎麻木。
余嘉元将这归咎于恨意太浓,以至于溢满占据了他的情绪,令他无心伤痛,然而左思右想,总感觉有些费解。
索性想不通就不想,余嘉元在青云宗与小潋滟岸两处之间奔忙,誓要将浑浑杂事荡平一清,以此来麻痹自己——
偏偏就是不敢再去找余澜细究,生怕又被她扰乱了心智,得知什么似真似假的梦魇,又给他招来新的心魔。
可他不去就山,他躲着山,山还要铺天盖地向他笼罩而来。
*
此刻,小潋滟岸,临水的城楼上。
似迦奉命来劝道:“余宗主,这几人罪不至死,该受的惩戒也受够了,还请解了这几道玄火法链,随我入府与楼主一叙。”
“我跟他有什么好谈的?”余嘉元不耐烦道,却利落出手,将几条淡红色的火线一滋溜收回了掌心。
狼狈的混混们掉下了城楼,摔得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忙不迭跑走。
余嘉元又瞥了一眼似迦身侧的孩子,颇有点眼熟:“这小子……”
余嘉元凑近得太快,李夕拾被吓得一个瑟缩,将手臂挡在头顶:“别、别烧我……”
似迦上前一步道:“是澜姑娘邀您过去的,她说见了这孩子,您就自然会答应了。”
“他?”余嘉元狐疑地觑了他一眼,“之前见是还脏兮兮的,也没怎么仔细看,这会儿一洗干净了倒挺漂亮的。”
李夕拾小声嗫喏道:“是澜姨照养了我,给我好吃的填饱肚子,穿棉衣暖和身子……”
“她还真把你给捡回去了?”余嘉元一听就大为光火,好像胸腔肺腑有针在扎,他瞪眼气愤道,“捡你回去干嘛?”
金光毓冠绝艳丽,傅承生年少剑才,他好歹也算仙门遗孤,论容貌,论禀赋,论血脉,这只畏首畏尾的小老鼠哪里比得上他们的?
余澜一陨落修为倒退了,怎么连眼光也这样饥不择食了?
李夕拾磕磕绊绊地道:“澜姨带我游船、骑马,还泡了很舒服的温泉……”
“好啊,好啊你余澜,”余嘉元怒发冲冠,“你笃定了这样激我,我就会上当是吧?”
忽然间,只见他凌空驭起火云,一把揪着李夕拾的衣襟,便腾上去。
金光毓居高临下,对似迦道:“你回去告诉她,这只小老鼠我带走了,要是舍不得就让她自己亲自来求我吧。”
说罢,这位英朗宗主携着少年,化作一道红光,气势汹汹地远遁向天边了。
*
李夕拾惊惶极了。
被从魔修恶爪里拯救出来之后,他给死去的娘收拾尸骨。
死去的娘当然不会再掐他、拧他、毒打他的后背了。
他试探着去触碰娘,却发现,在娘后脖颈上有一条细长的缝合线,像是人皮衔接的间隙。
那些一息尚存的、活着的娘威胁他,若敢说出去,便缝上他的嘴。
他忙不迭点头,遮掩焚尸,捧骨灰安葬,用似迦大人给的银两请了仆妇来,原是要替他照料他娘的。
没成想,没过多久,当李夕拾去探望她们的时候,那些仆妇们谈笑开怀,却不见任何一位娘的身影。
他颤抖着声问,娘呢。
仆妇们将他拢进怀里,拍着他道:“娘不是在你面前呢嘛。”
她们无事不晓。
她们能说得出他后臀上的青花胎记,说得出他脚底正中心的一粒红痣,能挨个点名道出谁曾让李夕拾屈身服侍。
她们甚至还能模仿,他在遭受毒打惨叫的时候,忍不住喊出的那些卑贱的谄媚话语。
李夕拾不敢说她们不是娘,只有娘是奶他长大的亲人,既是面目好不相关,她们的一颦一笑,便与娘一模一样。
只是她们从娼妇的皮|囊,换作了粗使仆妇的皮囊。她们仍是他的娘,娘对他的好,让李夕拾不敢轻忽。
娘让李夕拾去接触余挽江,将她带出来——山寺城隍庙、游船停泊的芦苇荡、郊野的温泉山庄……
每一处他都邀着澜姨去不去,每一处澜姨都欣然应允了他,每一处他与澜姨一去,便会有一位娘亲暴毙而亡。
娘亲不是被剥皮而死的,不像那些被抛落、堆积在枯井里的无皮躯体。
娘亲的皮融化了,如同烧久了的蜡油一般,紧接着她的肉也流淌成了一滩粘稠。
其余活着的娘仍不信邪,她们说:“定是那小娘皮身怀巨宝,一种什么凝极了血气的阴符,此等利器,我等定要得到。”
她们说:“夕拾,夕拾呀,再把她带出来一次……娘亲们一定会藏好手脚,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李夕拾不敢劝,也恐惧于说话,他只是一味地求饶,又顺服。
他希望这一场噩梦尽快结束,不管是娘亲的癫狂,还是一次次构陷澜姨,拷打他良心带来的歉疚。
可他只能先忍受,因为忍受就是最快的方法。反抗的话只能迎来更深的地狱,要快点过去的话就只能忍着。
忍到娘亲或者澜姨,她们哪一方先死。
但似乎又忍得太久了,李夕拾默默数到了百天,他待在澜姨身边。
他的身体,那些在衣料遮蔽之下,经年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淤青和斑驳,在这些日子里好似都舒缓了,就仿佛一些重重毒打的惨痛记忆正在褪去。
可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嘭!”
当那个如火焰般暴烈的陌生修者拎着他乘风许久,在一处被弃置的古迹落地的时候,李夕拾被一把扔在了坚硬的青石板。
“大人,大人饶命……”
李夕拾下意识向后跌坐,手一撑地,却好似摸到了某种干涸的泥泞。
再看掌心红褐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