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站立在白色的碗状祭坛之下,看那十二级台阶向上通向祭坛。祭司跪伏于地,看到他之后,支起身体对他说道:“我已遵旨牺牲,黑暗下沉光明上升,粗劣的躯体统统被祂丢弃,如今又强迫我以一种精神完美的姿态站立起来。”
他不禁询问祭司的姓名。
祭司以美好诱惑的声音回答:“我是约恩。今早匆匆来了个人,用剑制服了我,以和谐的规则剥开我的皮囊、肢解躯壳,那些血肉与骨头的混合被置于艺术的大火上燃烧。这使我遭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直到身体升华变为精灵。”
约恩是罗马使者墨丘利的儿子,而墨丘利神还对应着希腊神话的赫尔墨斯。
炼金术士追崇的,创造出《翠玉录》的,被称为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神。
祭司显然在说些炼金术中神秘拗口的隐喻,他意图明白其中的言辞,竭力与祭司说着话。但是祭司逐渐眼珠充血,牙齿撕咬自己迫使血肉翻出,眼睁睁在其面前变为一个残缺不全的对立物。
——一个荷蒙库鲁斯。
祭坛瞬间充满沸腾的水,祭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人。有戴太阳光环皇冠,身披白色亚麻袍的华丽男人,手持烈火剑劈向祭坛沸水中呐喊着等待祭祀的人形。
他朝祭坛走去,一个穿紫袍的似人物出现拦住了他。
“我是黄铜。上面是惩罚之处,你也要侵入那水吗?”紫袍人道。
他不明所以看向紫袍人。
黄铜未言,只身跨入那地方被火焰吞噬,在沸腾的水中与无数人一起燃烧。
他亲眼看着黄铜变为白银、变为黄金,在碗状祭坛里,全是被切碎四肢、肉骨分离的人形,它们和黄铜一起融化合成。
祭坛内部喷涌一股最纯净的泉水,如太阳般熠熠生辉。潮湿的水沿着十二级台阶向下,淹没了黑暗中的他。
白衣剑士顺着水银走下祭坛,剑刃携势劈来。
他大骇,握住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银色宝剑抵挡,在剑士踉跄不敌时,奋力砍向男人的头颅。
头戴太阳的头颅落地化为绵延赤金之火,无头身躯如熔金瘫倒,却从中结晶出红色的宝石。
烈火如太阳,泉水似月亮。
对立又统一的造物在他面前结姻,火和水与他混合。只具灵魂的他如黏土正由上帝重新塑型。
一切语焉不详都如拨开的云雾,他瞬间明白那所见呈现的意义是什么了:那是炼金术中的嬗变,人工生命体,点金术,永恒之水,哲人石……
克曼德特醒了。
在万物合成茂盛又在祭坛中分解凋谢的幻象中,清醒了。
他睁眼,只见上方天空与星辰、太阳与月亮并存,那些光怪陆离的违和景象照亮了金库。它们变化着,云雾遮蔽、东升西落,似乎在运行荣衰兴替的公理,但那是巫师用魔法演变出的假象。
它们在龇牙咧嘴地叫嚣,诱惑克曼德特去撕碎虚假。
他没有理会,而是将视线转移。再定眼时,一棵枝叶繁茂多干的世界树伫立金库正中:黑红色的树干上延申出,代表七种金属的七根树枝(七颗行星),那上面挂满刚生产出的黄金(太阳)与白银(月亮)。
团团意味完满的星云囚禁在鹈鹕形蒸馏瓶内,盘桓在树杈间,奇异梦幻的星光为世界树披上属于宇宙之外的衣裳。
那是一棵象征炼金术全部过程的有生命之树。
主干上突然裂开一道流淌红色液体的口子,像化脓的肉瘤或是流血泪的无瞳眼睛。
那些液体有太阳的温度,很快就焚烧至他脚下。
化身永恒之火的赤色从脚底开始灼烧,火舌舔舐肢体撕碎皮肤。他顾不得身体的痛苦,只能一步步机械地靠近世界树。
他需把手中的格拉姆用力插进鼓动的肉瘤中,效仿梦境中砍下太阳的头颅,又如当年将格拉姆刺入巨树巴恩斯托克之中的奥丁神。
格拉姆没入其中,赤红的蔓延停滞,并迅速如潮水消退。枝叶煽动,轻柔的风拂过,将剑和他一齐推出去。
一本书从世界树裂开的口子中吐出,而巨大的树木则肉眼可辨地如脱水般萎缩起来。
克曼德特掏出家族魔杖施展了飞来咒,伸手握住朝自己飞来的书。莎草纸做的封面用古希腊文潦草地写着《关于这门艺术的论著》,署名是那位提出不死秘药的佐西默斯。
他随手翻阅起誊写的炼金典籍,里面充斥着大量佐西默斯的梦境自述,与他被拖入的幻象如出一辙,甚至要更加复杂诡谲。
那手抄本很快就翻完了,让他失望的是其中并没有记录不死秘药的相关,通篇只有不了解化学和炼金术的人,根本看不懂的代指。只能说好在梦里面暗示了哲人石的诞生,也算不虚此行。
大概是公元三百年的时候,因当时罗马铸币成色日益下降货币贬值严重,而据说这与权贵豢养的用作掩盖贪污的炼金术士有关,所以皇帝戴立克先率先对埃及的炼金术士和书籍进行破坏。
也是从那时候起,以佐西默斯为代表的炼金术士们开始使用晦涩的隐喻代替炼金过程,这一度也让化学的发展止步许久。
克曼德特将手抄本仔细收进口袋里,目视所及的正中巨大的世界树已经全然退却为一枚薄薄的如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金属片,跌落在湿漉的软泥上。
“我还以为真弄了棵生命树到金库里培育了呢。”克曼德特走了过去,拾起金属片,“我都已经开始幻想靠上面源源不断出生的黄金和白银,日后直接称霸全世界的美梦了。
对金属片进行简单的解构分析后,他自语:“果然是存在咒。是和佐西默斯的手抄本链接了吗?还有如尼魔法的气息,怕是家父的手笔了。”
他对这枚只有巴掌大但是寓意非凡的玩意翻来覆去地看,脚上不由踏足到软泥之下坚硬的物体。
克曼德特蹲下身子,给自己戴上龙皮手套后才轻轻拨开泥土。慢慢地,一抹翠玉色映入眼帘,土块填满了它纵横的沟壑,泥浆模糊了其璀璨的智慧。
他清理的速度快了起来,很快翠玉的一角将纂刻的文字显露,那拉丁文为:分土于火,萃精于糙,谨慎行之。
这是《翠玉录》十三句箴言中的其一!难不成这就是在亚历山大图书馆遗失千年的石板?
他用力咽下唾沫,心想:这才是真正留给我的东西,掩盖在潮湿的墨丘利之下的,凝聚了智慧之神的真理原则。
有了它,哪怕没有炼金术阵,炼制都会事半功倍,甚至自己也有望成为第二个成功制作出魔法石的巫师。
只不过这么大的石板怎么才能带出去呢?他脑海中翻过无数学过的魔咒术法,突然看向手中的黑红色薄片——如尼魔法与存在咒融合的载体。
克曼德特将薄片置于祖母绿的宝石石板上,用魔杖划出意为“结合”的如尼符号,发光的文字落在载体上,翠玉录中玄之又玄的奥妙涌向树状金属片。
存在咒驱使着两者相辅相成,如尼魔法让两者不分彼此。
渐渐地它们不断和谐起来,无论大小、形状、色彩。世界树开始充实,树根盘曲包裹着这枚祖母绿宝石,枝叶饱满欲滴,结出的果实如太阳与月亮,耀眼无比。
克曼德特将那柄家族魔杖上的唐冠螺握柄取下,套在了自己的月桂木魔杖上;那正在逐渐完满的化合物则被他抓取于手,用力捏着它的树冠变为箍状,将漆黑的魔杖套了进去,坚硬的魔杖底部抵住宝石,整棵树被迫圈住魔杖。
看着有种诡异的和谐。“世界树”和传说中世界树做的魔杖,于此刻终于如母胎一体。
他捏着魔杖的杖身在指尖转了好几圈,陡然握住世界树状的握柄,朝着天顶就是一道显形咒。
异象骤起,无根之水从上空落下,那奇异的景象转变为一座辉煌圣洁的宫殿,无数圣音伴随六翅天使出现,簇拥在宫殿周围。陆离的光从圣殿的屋檐棱角中渗出,仿佛被教堂彩绘玻璃一遍遍折射扭曲的太阳光,繁复斑驳却足以晃瞎任何人的双眼。
代表永恒之水的天堂圣水倾泻,淋湿之前被永恒之火灼烧的躯壳。
双目中古老的焰形符号被激发,他不自主举起魔杖,曾经无法控制的古代魔法,如开闸之水从身体中迸发,那些如汞的发光之水聚集在魔杖尖。
挥出时,他想象如今恰逢七月流火、商星西落的天时,于是那水银便凝聚成大火星,在坠地时滚滚尘土四扬,地面龟裂震荡,无数碎石飞溅。
大火星陨落,但水银未曾。那水银重聚成鳞片分明、肌肉虬结的蟒蛇,长天直啸朝天顶圣堂冲去,最后又被撕碎为永恒之水降落。
如此往复循环。
克曼德特诧异地看向有些脱力的右手,自己掌握了那股难以驯服的远古力量?
永恒之水在炼金术中意味着原初物质中提取到的灵魂,拥有溶解身体获得四元素(物质基础)的能力。
他没有想到炼金术士们一直追求的永恒之火和永恒之水,就这么被大方地送给了自己,甚至还帮助自己稳定了体内的乱熵。
如此来说,古代魔法与那“水银之蛇”密不可分。
或许它能够提炼人体的灵魂,纂改预言中既定的命运?
但是他始终坚信,家族的一切赠予都早已标注好了价格,不会无缘无故突然给自己送份大礼。
“那炼金术阵下到底隐藏了什么?诸神的黄昏?”克曼德特大声嗤笑起来,直至回音消弭后他朝无人的废墟鞠躬行礼,“不过真得感谢您,无人不痴想永生。
“既然沃尔松格选择了我,那么我会抵达彼岸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