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慈被蒙在一片黑暗中,只能听到周围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下一瞬,她头上的麻袋被揭开,眼前的光线黯淡,只晃了一下眼睛,很快便能适应。
她看了眼四周,发觉这里应该是某处的地窖,啜泣声来自于身边的几名女子,年龄看着和她相仿,同样也被捆住了双手。
“哎!”
那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地窖上方低头看着她们,路上月慈曾听别人喊她十一娘。
十一娘五官柔软端正,任是谁第一眼见了她,也不会将她往人贩子那方面去想,可她偏偏是这样的人,此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窖里的姑娘们,清数一番后,脸上露出了点笑容。
她最后将目光落在月慈身上,赞叹道:“老娘我干这行这么多年,没想到有一日还能寻到这等绝品货色,不枉我亲自出马,在树上吊了半天。”
月慈没吭声,只将眼瞪着她。
她便笑意更甚,单手叉腰道:“小姑娘,你瞪我也没用,一看你就是鲜少出门,为人天真单纯。今日我就好心给你提个醒,以后出门在外,可别轻信他人,也别随意帮人,遇到事儿了就当没看见,能绕则绕。”
说完她才想起什么,故作吃惊地掩唇道:“嘿,瞧我记性,你怕是以后都没这机会了,那就等下辈子再听这劝吧!”
地窖的门“砰”的一声盖上,将十一娘的身影彻底掩去,一时间那些姑娘们哭得更加惨烈起来,但也有神情麻木的,应是早就哭干了眼泪。
月慈旁边坐着一个小姑娘,看着年纪比她小一些,面颊圆润,一双眼睛葡萄似的又大又圆,看着模样十分讨喜。
她团子似的脸上泪津津的,哭了一会儿,见月慈平静地靠着墙,既没破口大骂,也没伤心欲绝,便渐渐止了泪水,转头抽抽噎噎地问她:“你,你怎么不哭啊?”
“我?”月慈仔细想了一下,发现不管是父母被官兵处死的那天,还是亲眼目睹月霞尸体的那天,似乎都比现在好哭。
于是她实话实话:“我不知道要哭什么。”
那小姑娘愣住了,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眼里没有奇怪,反而生出来的是崇拜。
“那你也是被她们骗来的吗?”
月慈又想了一下,诚实道:“我应该算是……被抓来的吧。”
毕竟她都转身想跑了,哪成想忽然窜出来了一群十一娘的同伙,直接将她套着麻袋打晕带来了这里。
那小姑娘又眨了眨眼睛,看着月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道:“那他们打你了吗?”
月慈摇了摇头,这回却没实话实话,怕把小姑娘吓着,只道:“那倒没有,只是我天黑赶路,没注意脚下摔了一跤。”
“哦……”那姑娘点了点头,忽的露出一抹笑容来,“我叫……刘朝朝,姐姐你呢?”
“月慈。”
“真好听的名字。”刘朝朝彻底止住了眼泪,尽管一张脸上还是红扑扑的。
她凑近了月慈,低声道:“月姐姐,我前些天听到那些人说要将我们卖到‘半日闲’去,我,我有点害怕,那地方可是青楼啊!”
半日闲?
月慈眉头一跳。
她当然知道那地方是青楼,想当初她和闻鉴第一次接触,就是在那个地方。如果真按刘朝朝说的那样,或许她可以顺路搭这么一趟,暂时不逃,等到了京都再说。
想到这,月慈先安慰了一番旁边的姑娘:“别担心,现在的环境对我们不利,就算寻到机会逃跑,咱们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说不定一会儿又会被抓回来。倒不如等进了京都,在去半日闲的路上寻个机会。”
刘朝朝一思量,觉得是这么个理,脸上那点害怕便散了不少,又露出一点笑容来,看着就像邻家妹妹一样亲切。
“说的有道理啊月姐姐,那就听你的吧,正好我也要去京都寻个人,若是能顺利逃跑,岂不是相当于这群人送了我们一程。”
月慈点头:“是这么个理。”
她们这边悄声做了决定,另一边的姑娘们却并未想太多。一个蓝衣姑娘许是刚来,又惊又怕,便冲到地窖口前大喊道:“放我出去!”
起初上面的人并没有理会,但架不住该女子精力旺盛不断地喊叫,刘朝朝正要上前劝她冷静下来,地窖上的门却先一步打开了。
十一娘已经卸下了头面和妆容,此刻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站在上面,不耐喊道:“吵什么吵!进了我十一娘的地盘就别想着能逃走!你们这群人只有被我卖掉,或者去死的命!”
大抵是那最后一句激到了蓝衣姑娘,她竟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来。
“那我宁死也不随了你们!”说完她便朝着旁边的柱子猛地撞去,一时间所有人都是一副骇然神情,但她们都被捆住了双手,即便有心也无法阻止。
“咚”的一声闷响,想象中的鲜血飞溅并没有发生。
月慈被撞得感觉心脏要从嘴里吐出来了,半躺在地上许久都没缓过劲来。
蓝衣姑娘看着她,原本错愕的神情在下一瞬忽然变得暴怒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与其让我被卖到那种地方生不如死,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在这里!”
月慈还没缓过劲,连句话也说不出,倒是十一娘气急败坏地下到地窖来,抓住蓝衣的头发便猛抽了一巴掌上去。
“要死的玩意儿,你要是死在这了我卖什么!”
那人被扇的嘴角渗出血来,依旧将眼瞪着十一娘,怒道:“澧国律法清清楚楚写着禁止人口贩卖!你这样做就不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被处以极刑么!”
十一娘并未被这话吓到,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寻常明面上的买卖自是不可,可一旦你们进了半日闲,把卖身契一签一押,那便是你们自愿卖的身了。”
澧国虽规定禁止人口贩卖,可古往今来总有些家境贫寒,或是潦倒落魄之人无处可归。走投无路下,他们大多会贩卖自身,或为奴,或为妓,总归能解决温饱,便是好的。
因此律法后补充了一条:自愿卖身者需签订卖身契,以证明一切出于本人意愿。
然而这条律法的出现并未影响那些背地里的勾当,对于他们来说,无非是在贩卖的过程中多上一道流程罢了。
十一娘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瞪着蓝衣道:“总之你要是再敢寻死,老娘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离开前,她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打量了一眼月慈,这才重新将地窖的门合上。一时间,地窖内少了啜泣,变得无比安静。
蓝衣也用同样怨恨的眼神瞪了月慈一眼,却并未说什么,而是自己找了个地方安静地待着,像一把冷冽的刀。凡是看她一眼都能猜出,她大概在谋划着该怎么杀了十一娘。
刘朝朝这才上前来,因为双手被捆着,她只能用身体帮助月慈坐起身。
她现在想想还是后怕,小声同月慈道:“你刚刚怎么突然就冲上去了,吓我一跳。还有那个姑娘也真是的,你救了她,她不知道感恩就算了,还咒骂你,真是个白眼狼。”
白眼狼。
真是个熟悉的词。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扑过去救她,你刚刚真的太帅了!”刘朝朝眼中再次升起了那股奇异的崇拜,眼里亮晶晶的。
月慈总算缓过劲来了,虽然能开口,但嗓音有点哑:“我并没有想救她。”
“哎?”刘朝朝一愣。
月慈平静道:“我只是不想她死在我面前。”
她觉得,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地窖中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休息时常有某种生物从耳边“咻”的一下穿过,偶尔翻身还能跟那些小东西打个照面。
月慈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就算这种情况也能陷入到熟睡之中,倒是旁边的刘朝朝吓得不轻,硬是瞪大眼睛没敢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十一娘又出现在地窖口将大家叫醒。
出发京都前,十一娘为这几名姑娘都安排了沐浴——要摆出去卖的商品自然要干净整洁些。
为了防止她们一起逃跑,几个姑娘都是排着队沐浴,进屋后解开束缚的绳索,离开前再重新绑上,只是月慈没想到那十一娘就坐在浴桶边看着。
也是,没人盯着跑路了怎么办。
十一娘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见她神态自若地褪去衣裳坐进浴桶,便挑起半边眉梢道:“我十一娘做这行这么多年,你还是我见到第一个既不哭也不闹的,寻常这样的人,心里多少憋着点坏,那你呢,你在想什么?”
她捞起几片花瓣丢进浴桶,随后抓起旁边的瓜瓢舀了一勺热水,顺着月慈洁白的背脊浇下。
叹息道:“真可惜,这样好的样貌,这样的好的身段,却不爱惜自己,身上竟有这么多伤。”
月慈背对着十一娘,氤氲的水汽在脸上蒸腾,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朦胧之感。
她微微侧头:“我也好奇,十一娘你也是女子,为何同样要为难女子?”
十一娘哂笑,素手拨弄了一下浴水:“我十一岁便被生母卖到烟花柳巷,在那个地方摸爬滚打多年,世间什么肮脏丑恶都见过。”
她温热的手顺着月慈的脊背慢慢往上攀爬,直到覆盖到脖颈时猛地一把掐住。
月慈下意识一挣,溅起一片水花。
只听到十一娘轻飘飘的嗓音,一字一句重重落在她耳畔:“孩子你记住,一个人如果要在吃人地存活,那首先便要学会吃人。什么同类,什么良心,等你亲生经历过,便会彻底忘了它们……那个地方没有人能拯救你,唯有自己,才是救赎。”
月慈只觉得呼吸一滞,心中如被万斤巨锤敲打,下一瞬十一娘已经抽手松开了她,丢过来一块干净的布。
恢复了冷声冷调:“洗干净就滚出来,别让老娘多等。”
月慈直到坐上了前往京都的马车,脑海中还浑浑噩噩响起十一娘的话。
十一娘口中的那个世界她从未接触过,一时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自己的灵魂,以至于刘朝朝用力怼了怼她,才彻底回过神来。
刘朝朝小声问她:“月姐姐你怎么了?怎么一路上都在发呆?”
她们几人分几辆马车坐着,十一娘在她们前面的那辆马车内,这里面的都是姑娘,只有一个负责看守的男子,不过正在昏昏欲睡的磕着脑袋,刘朝朝这才能小声同月慈说话。
月慈将唇抿直,摇了摇头。
刘朝朝于是凑近了她,用更低的声音道:“月姐姐,咱们已经进京都啦。”
月慈的思绪彻底回笼了:“这么快?”
刘朝朝道:“先前咱们就在云城附近,云城离京都本来就近,不过半日的车程。”
月慈抬眸看她一眼:“你知道的好清楚啊,你是京都人?”
刘朝朝表情不易察觉地僵了一瞬,道:“当然不是,只是以前经常跟着父亲来京都办事,次数多了,也就对这些路有所了解。”
月慈现在脑中思绪太过杂乱,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只点了点头:“哦。”
马车行进没多久,忽然颠簸了一下,彻底停住。月慈快要被颠出心里阴影来了,立即抬头朝车帘的方向望去,却只能窥见一点缝隙外的光景。
时隔多年,再次踏进京都地界,这种感觉令她感到有些奇妙,好像什么东西冥冥中早已注定。
她看见几个大汉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只能听到只言片语,说什么“飞鸟阁,李尚,等十一娘命令”之类的话。
原本守在马车内的男子凶恶地交代一句“安分点”,便下了马车。
刘朝朝又怼了怼月慈,那眼神和小表情像是在说“是不是可以开始行动了”。
月慈侧耳细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她们此刻的位置似乎不是在主街道,而是在某条偏远点的巷子。
她问刘朝朝:“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吗?”
问完的一瞬间,她又觉得这个问题不太恰当,心想,别说是外地人了,就是久居京都的人,都未必能靠马车的行进方向判断出身处的位置。
可是刘朝朝沉默了一下,却用异常认真的神色盯着她的眼睛:“我们现在应该在五柳巷,他们要去半日闲的话,前方势必得穿过主街。”
她神色忽地困惑起来,“只是我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他们要去半日闲,从西城门进便可无需穿过主街,只要绕过几条小巷便能到,可为何他们今日走的是东城门,恰好在对立面。”
“因为那个人回来了。”
坐在角落一直久未开口的人忽然出声。她的情绪和神色比起昨日要平静许多,见月慈和刘朝朝望过来,她打量的目光在月慈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才道:“数月前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闻鉴,因谋杀太师柳行云而被当场诛杀,原本大家以为是恶人终有恶报,没想到数日前此事忽然有了转变。大理寺的人查出,谋杀柳行云的人并非是闻鉴,而是户部侍郎李尚,然而李尚前几日已经逃离了府中,似是畏罪潜逃。将其它城门关闭只余一个,便是为了蹲他。”
月慈心跳快了几分,她紧盯着蓝衣的脸,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握紧的拳头内指甲深陷进皮肉中。
“所以你说回来的那个人是……”
“闻鉴。”蓝衣眉间笼着一片阴郁,回应干脆,“他没有死,他回来了。”
月慈握紧的拳头忽然松开了,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偌大的迷失森林中寻到了方向,整颗心都因激动而剧烈跳动起来。
旁边的刘朝朝却满脸警惕地盯着蓝衣,竟然和先前胆小的样子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来。
“你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蓝衣却忽地弯了弯眉眼,将目光转向月慈,眼底满是狡黠:“我知道你们想要逃跑,如果想知道更多就带我一起走,或者,将我从半日闲带出去。”
月慈:“。”她忽然觉得这一幕也有些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