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商华走在一起的,是赵国公嫡长女赵世怡。
她身形纤长,挡在团扇后的小脸被红纱遮住,可还是能瞧见盈盈微笑的脸蛋透着几分羞涩。
紧跟在赵世怡身后的女子身形略矮,可两臂纤细,轻纱之下嫩如婴儿般的肌肤吹破可弹。她未曾有团扇可遮面容,红色绸缎盖头也仅仅挡住她半张脸,站在一侧,她的面孔几乎一展无余。
看到她的面容的刹那,姜恩生不禁屏息凝神。
这个人……除了身高和她十分相像之外,连同脸型也一样,尤其肉乎乎的脸蛋。
那夜大雪纷飞的郊野拦截,她并未见识过锦绣城花魁模样,之后的时日里,也从未听余怀之提及过,今日瞧见她眉眼之间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姜恩生有种猝不及防被人在后边朝后脑勺拍了一掌的懵感。
只不过她那双白嫩的手,和姜恩生有些粗糙甚至布满老茧的双手格外不同。
姜恩生下意识扭头看向余怀之。
余怀之也注意到了眼前这位身穿喜服的女子。
她不是旁人,正是锦绣城的花魁——妙妙。
商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竟会在迎娶赵国公嫡长女的这一天,同时迎娶一个花魁进门。
余怀之一时想不到赵丞相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与此同时,妙妙正侧目打量着姜恩生。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众人欢呼。
起身,商华目光直望姜恩生。
自此,他们二人将再无可能走在同一条路上。
他做了十三年的梦,在鞭炮声中惊醒,在鞭炮炮灰升起的瞬间模糊。
不过是走一个过场,今日能够到场的人,大概都是赵仲恒的人。
余怀之看到楚将军出现在望月庐的瞬间,心情就再无法平静下来。
他趁还未开席,起身带姜恩生离开。
他刚把人叫出来,就见姜恩生仰头朝天空长呼一口气,“正好,我还担心菜里有毒。”
余怀之哭笑不得。
“很至于的对吧?一失足成千古恨不都是因为觉得不应该但就是发生了。”姜恩生瞧余怀之偏头咳了两声,就说,“回去的时候我来骑马?”
余怀之说不,“坐轿子。”
两人还未出望月庐大门,就被人叫住。
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商华。
他一身喜袍,大步流星追赶过来,身后端酒盘的家丁急急忙忙跟着,托盘上的酒杯差点翻掉。
“余大人登门贺喜都喜欢不吃酒就走么?”
他侧身从托盘上拿来一只酒杯,亲自倒满酒递给余怀之,“余大人,请!”
余怀之接过酒杯。
商华又倒了一杯酒,递到姜恩生面前。
他冷冰冰的脸颊隐隐松懈几分,“我没想到你也会来。”
他把酒杯递到姜恩生手指跟前,捏着酒杯的力道巨大无比,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姜恩生大方接过酒杯,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冤有头债有主,我爹的死跟你虽脱不了干系,但那一剑毕竟不是你刺的。”
商华愣住。
身边急匆匆来往的宾客身影,饭桌前熙攘热闹的议论声,此时此刻都像是忽然被定住一般。
天地暂停,日光炙热,
他压抑的心跳在这一瞬间恢复剧烈跳动。
商华眉心骤然一松,连同嘴角都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
他错愕却掩不住激动,“你说什么?”
“我分得清孰是孰非,正义邪恶。”姜恩生松了口气,“我给你带了礼品,希望你能如你府外的那棵无患子一样,不止让众鬼神感到畏惧,也能庇护人们,驱邪避鬼。”
姜恩生举杯,在商华手中杯壁碰了一下。
人声鼎沸,两个酒杯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格外清脆明朗。
她一仰而尽,将空酒杯搁在托盘中,随即转身离去。
商华望着那抹干脆离开的背影,感觉自己双脚不由发软,整个人快要站不住,还是一旁的余怀之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臂,才不至于新郎官在自己的大喜之日狼狈摔倒。
感觉他能够自己站稳,余怀之才松开手。
他酒杯稍往前挪半分,没跟商华手中那只空酒杯碰,而是隔空示意一番,“恭喜。”
这声恭喜把他从震惊彷徨中拉回,商华满目警惕瞪着余怀之,嘴角那分僵硬变得邪笑冷嘲,“她刚才那番话,是你教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么?”
余怀之淡淡浅抿了下杯中酒,“在狼窝呆久了,就觉得这世上没有兔子?”
余怀之放下酒杯,转身走开。
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商华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姜恩生的话就像一团火,烧得他这头在冰封世界里呆久了的饿狼心里直发痒,他几乎要把酒杯捏碎,惊慌不已间瞥见姜恩生跟他碰过的酒杯里的酒还没喝。
商华捏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一把抓住身旁家丁的衣领,急不可耐低吼道:“宾客赠礼在哪?!”
家丁惊慌失措往偏厅指了指。
商华骤然撒开家丁衣领,脚步踉跄就要前去偏厅。
管家急匆匆赶来,张开双臂拦在商华面前,“大人,丞相找你。”
商华怒不可遏,额头青筋暴起,作势就要抬腿一脚踹开管家。
管家反应迅速,在他发作之前紧紧攥住他喜袍用力拽着,“大人!”他凑近商华耳边,低声提醒道:“大局为重!礼品就在府上,丢不了,等今日这事过去之后,您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看多久看多久,没有人会拦你。”
管家又扯了扯他喜袍,然后迅速松开。
商华藏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指甲几乎要镶入掌心肉里。
他几乎认命一般地缓缓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凉气才努力睁开眼,“带我去。”
管家不禁松了口气,侧身走在前面带路。
余怀之追出去的时候,姜恩生已经上了轿子。
他掀帘子俯身坐进去,身侧的姑娘两手叠放在腿上,安安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余怀之命马夫赶车,轿子摇摇晃晃启程。
热闹的气氛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
余怀之闭目,“今日一大早起来,就是为了要给他准备礼品?”
回想方才在望月庐,她看着商华一脸认真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就酸的不行。她随他一道而来,他备的那份礼品就已经包含了她的那份,谁成想她另外还备了一份。
也不知道她给他准备的礼品是什么。
他连看一眼什么东西的机会都没摸着。
越想余怀之心里就越郁闷,尤其自打他上了轿子到现在,眼瞅着马上就进城门了,她依旧没有打算要开口解释的意思,越看越闷得慌,索性闭上眼睛不看她。
可闭上眼睛闭不上心,他还是没忍住问出口来。
姜恩生点点头,“嗯。”
余怀之睁开眼,似笑非笑侧目望着她,“我从前竟不知,恩生明辨是非到如此地步。”
“哪种地步?”姜恩生不解地看向他,“余大人说话就说话,为何要莫名其妙阴阳怪气起来?”
余怀之哭笑不得,“我阴阳怪气?”
“你没有吗?”姜恩生立即反问。
余怀之被问住。
他气恼地拂袖背对着姜恩生,冲外面赶车马夫吼道:“停车!”
马车还没停,姜恩生先脱口而出,“那你做什么?”
“我闷得慌!”
余怀之大步冲出轿子,唤来骑马跟随的管家到轿子外面,自己骑马离开
姜恩生掀开帘子,只见那人已经走到马车前面不远处。
她撇嘴冷道:“莫名其妙!”
没过多久,轿子停了下来。
姜恩生先来侧边的帘子,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是余大人下了马交代管家事宜,交代人的功夫还不忘往轿子这边看。
对上他没好气的目光,姜恩生立马放下帘子缩回轿子里。
看着突然消失的脸颊,余怀之不徐不疾收回视线。
他交代管家,“送姜姑娘回府。”
再次起轿,轿子两侧的帘子被风吹起一条缝隙,顺着小缝,姜恩生看到余怀之大步走进衙门的背影。
前面街道拐了弯,姜恩生问马夫要去哪。
马夫回说:“余大人交代,要我们送姜姑娘回鹤云庭。”
姜恩生哼了一声,“停轿。”
“啊?”马夫听话地停了轿子,“姜姑娘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不用。”
姜恩生麻溜跳下车,摆摆手叫马夫他们自己回府。
也就早上出门前喝了碗粥和药汤,在望月庐吃了两块蜜饯,姜恩生揉揉自己干瘪瘪的肚子,转身进了酒楼,给自己点了一盘香酥鸭子和红烧黄鱼,一个人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今日酒楼人不多,她独自一人晒着太阳,吃饱就开始犯困,于是打算把剩下的半只香酥鸭包起来带回去晚上吃。
刚出酒楼,姜恩生听到不远处有放鞭炮的声音。
为首的两个人一身素衣,腰部挤着一条白布,两人各举一个招魂幡。
原是有人办丧事。
队伍越走越近,直至刘二麻子披麻戴孝从她面前经过,扭头看向她时的目光充满了无力的失望,姜恩生心口狠狠揪了一下。
听周围看热闹的人说,刘二麻子等不来官府的真相,不想自己儿就这样无望地等下去,于是往他儿子胸口放了两块石头,当做是心脏和肾脏,以此当成全尸,由今日下葬,入土为安。
出殡队伍早已走远,没有唢呐队,除了街道那一抹白色,几乎是悄无声息,甚至有些…说不出名头的狼狈。
姜恩生停在酒楼门前,驻足许久不动,被酒楼杂役暴躁赶到一边。
她抓着包有香酥鸭的纸,脚步僵硬,不自觉回到了菜市场对面的阴冷潮湿小胡同里的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