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神色各有各的晦暗不明。
在空气沉默半响后,江摇光低声“嗯”了一下。
连怀瑾见她回应了,嘴角细微地勾了一下,目光静默地扫视周围一圈,在左手银铐上轻点一下,暗室开始下沉,片刻后停稳,连接了一条幽深的隧道。
江摇光看到这条隧道,心中瞬间明了。
这是她在作弊空间看到的那个地牢一样的地方。
他抓着她的手腕朝里走。
隧道里面有一股腥臭和霉味,脚下的地黏黏糊糊的,昏黄的烛光冷清清地摇晃。
江摇光捂住口鼻眯着眼睛观察着四周。
这与她上次所见截然不同。
上次两面墙边锁满了人,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生锈的铁锁和铁链散乱在地。
连怀瑾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她的神色,将她的一切反应收入眼底。
两人慢慢行走,他带她到一处角落停下。
“这里是我曾经被困的地方。”
他随手一指,顺着看过去,是一个拐角处,地面上还有腕粗的铁链和宽大的铁箍。
江摇光已经认出来那个宽大的铁箍,维持着面上波澜不惊,缓缓点头。
她记得这个铁箍当时锁在他的颈间,害她没法掐住他的脖子,才导致任务失败。
连怀瑾见她没什么反应,弯腰凑近看她,勾起嘴角:“怎么?你来过?”
江摇光眼底惊了一瞬又立刻收敛:“没有。”
连怀瑾轻笑一声:“说笑而已,不必这么紧张。”
两人穿过拐角,来到了更深的石邃,映入眼帘的场面让她惊得睁大了眼。
只见石邃尽头是一个宽阔的地下场,两面石壁有好几条石梯滑道道口,场中堆叠着凌乱的白骨和发丝,还有没化完的肉身腐了一半……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袭来,江摇光立刻转过身捂住嘴狂呕,强烈的感官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两耳嗡鸣不断。
呕出一些清液,酒都清醒了七分,肠胃仍然在应激,她不停作呕,无法停下。
在满脸涨红眼泪逼落之际,一颗清爽微酸的药丸被一只冰冷的手喂到嘴里,神奇地抑制住了身体的强烈反应,恶心感逐渐消散。
在她终于恢复平静时,耳边传来连怀瑾淡漠的声音。
“我是从这里面醒来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语气也不怎么强烈,却让她怔愣了半响。
“嗯?”
她转过头看他,只见他已经带上了银色面具,将神色隐藏其中。
“这是豢养炉,分布在鬼门石践的各个府邸暗室中,一共有十八处。”
“你看到那些传送石邃了吧,那里是人宠的运输通道,在地下一共有五十四条通道路线,它们都有一个起始地点。”
江摇光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只见银色面具下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静虚寺。”
她不动声色。
果然是静虚寺。
连怀瑾抬手指了一下正对面那堵墙的石邃洞口:“中间的石邃,输送的是上等人宠,他们身体健康,只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病,可以进行约莫十次毒素试验。”
他冷哼一声。
“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他手指向左边的石邃洞口:“那边输送下等人宠,大都是老弱病幼,只能进行两到三次试验。”
“右边的是一般人宠,往往都是体质普通的女人或体残的男人,能够进行六到七次试验。”
把人像猪肉一样分为几个品质等级吗……
江摇光打了个激灵。
耳边听到他轻笑一声,笑意冰凉。
“想知道我通过了几次试验吗?”
她悄悄捏住了衣角,有些迟疑地问:“几次?”
“十七次。”
她眼睛睁大了一瞬。
面具下的人嘴角阴恻恻地上翘着,她甚至听出了几分耀武扬威。
又是一阵低沉的冷笑,她鸡皮疙瘩起了几次。
幽暗空间里,他逼近了一步,尾音微微上扬,甚至有几分欢愉:“怎么?怕了?”
江摇光表面镇定地后退一步:“切,我怕什么。”
“要是我的话说不定能承受二十多次呢。”
她说完这句话感觉自己脑子刚刚抽了。
艹,好地狱的玩笑,我肯定是疯了。
安静半响后,面前人低头轻笑了一声。
“你还真是天真到令人发指。”
江摇光咳了两下掩饰尴尬。
连怀瑾看着面前无知无畏的人,刚刚被她这么一打岔,心情却莫名地好了几分。
“你……继续……”
江摇光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连怀瑾上前两步抓起她的手,就要朝那堆白骨走,她吓得像倔毛驴一般往后退。
他回头诧异看她,她紧紧皱着眉眯着眼:“就在这里说不行吗……过去干嘛!”
连怀瑾不语,冷哼了一声,加大力度把她生拉硬拽了过去。
“这不是人骨,你在怕什么?”
江摇光扭过头指着地上那堆:“可是里面有头发!”
余光中的男人蹲下用手指捻起一缕拿到她面前,她连连后退捂住眼睛:“你离我远点!”
“你看。”
“我不看!”
“这是染黑的丝线。”
“啊?”
她迟疑片刻,眯着眼狐疑地观察他手中那缕黑丝,发现粗细均匀,的确不像人发。
“地上的是猿骨、牛骨、猪骨。”
她蹲下捂着鼻子仔细查看,发现形状构造的确和人骨有一些不同,乱七八糟的各种骨头往那一堆,再用染黑的丝线凌乱铺在上面,倒真像那么回事。
这年头,尸骨都有cos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看着他,眼中有疑问。
连怀瑾将那缕黑丝丢掉,冷哼一声。
“这是用来遮人耳目的伪造品而已。”
“为什么要伪造?”
“他们会检查。”
“啊?”
“鬼门石践以毒闻名,北境战乱这几年,流民四处流浪,被静虚寺收留,鬼门各府则趁此机会获取了源源不断的人宠。”
“每年各府都需要研制出上百种功效各异的毒药,而消耗的人宠,也是用来评判各府功绩的指标。”
“魏府以往每年消耗人宠两百名,研制毒药一百余种,我掌权后,每年二十名,研制毒药三百种。”
江摇光大脑飞速运转。
鬼门石践里各府也要卷业绩?
除了研发的产品之外,还要看消耗的资金额度?
用最少的资金,研发最多的产品,鬼门有你还真是“一本万利”……
不过,还是很没人性啊,无论怎样,人体实验就是有悖人伦的禽兽手段!
“那每年的二十名……”
“每年二十名人宠,我掌权的三年里,一共六十人,有四十三人没有生存能力,留在魏府为仆,其余人放归。”
“呼……”
江摇光松了一口气。
等等,不对。
连怀瑾不是邪恶反派吗?
为什么会做好事……
人设崩了?
“所有人在这暗牢中,都会自顾自地呢喃,讲述他们各自记挂的事,大至国仇家恨生离死别,小至鸡毛蒜皮花鸟虫兽。”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熬过了每日刺骨透髓的幽寒,将北境四国的文化习俗、山河道路都理清。”
“每天都有人死去,我每天都会失去一个故事。”
江摇光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安慰,憋了一句:“至少他们的故事有人铭记。”
“……嗤。”
连怀瑾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一般冷嗤一声: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可不是铭记,而是筹划一场覆灭北境的盛宴。”
江摇光一愣:“嗯?”
“毕竟,我可是南诏人。”
南诏……
江摇光开始仔细回想游戏中关于南诏的故事。
“南诏,中南小国,从未主动侵犯他国,我们曦陇连氏,世代为医,神机百炼,悬壶济世。”
“就是这么一个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国家和氏族,被北境联手剿灭赶尽杀绝。”
“你说,我铭记他们的故事,是为了什么?”
“……”
“为什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江摇光沉默,咽了一口空气。
好吧,差点就以为反派人设崩了。
半响后,他终于又开口。
“那天,我被人拖出了暗牢,看见了那年的第一缕阳光,那个女人说要做我的母亲。”
江摇光愣了一下:“魏夫人?”
连怀瑾声音没有起伏:“嗯。”
“她让下人替我沐浴更衣,通发梳髻,用脂粉盖住我身上的疤痕,让我站在阳光下为她吟诗作赋。”
“不过都是些淫词艳曲罢了。我从未听闻过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诗词歌赋,从未见过的荒谬欲色画卷,每日每夜,都要与她共赏。”
“那时,我不过十四岁。”
江摇光眼角抽动。
变态炼铜癖,该死。
面前的男人玉立挺拔,与他口中描述的经历十分割裂。
连怀瑾苍白地勾了勾嘴角。
“抱歉,我并非故意说这些污浊你耳。”
江摇光紧抿着嘴唇,片刻后平静道:“继续。”
连怀瑾见她依然不动声色,双眼在面具下窥视她的神情,试图捕捉到她的情绪或想法,无果。
他喉结微微动了动,轻咳一声。
“后来,她让下人将朱刹罗红藏于手中,在递碗时蹭上碗口,让我中下情毒,也是那天,她让我不要唤她母亲,唤她宁儿。”
江摇光微愣。
难怪她第一天给他送药,他不让她碰碗,怀疑她□□于手中,原来是被这种手段害过一次。
他平静的声音继续传来。
“朱刹罗红的解方与毒方只有一步之差,在她逼我与她成婚的那天,我喝下了解药,她喝下了毒药。”
“从那之后,我以为她调理身体为由,日日熬制滋补药汤,补药与她体内的朱刹罗红相悖,日复一日地损耗气血,两年内足以让她灯枯油尽。”
“我每天人前同她演母子情深,人后陪她装情意绵绵,魏宁为了让情毒更加持久深刻,日日让人为我送药,说是治我的痨病,实际上是朱刹罗红。”
“不过,那药被我偷偷去掉了几味药材,成了解药。”
江摇光皱了皱眉:“所以你每天喝的是朱刹罗红的解药?这毒有这么持久?”
“朱刹罗红是情毒,情毒最大的特点就是时效久远,昙花一现何以有情?既然称之为情,自然是绵长久远更好。”
“……”
她缓慢地点点头,哦了一声,又想到什么,走近两步盯着他:“那你身上的伤疤,还有暗室里的画卷,包括你胸口上的血污,都是怎么回事?”
连怀瑾沉默片刻。
“江姑娘冰雪聪明,伤疤和画卷,我想你大概也有了答案,何必连某亲口说出。”
他看着面前的人,泰然自若。
江摇光蹙着眉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察觉到对面人在维持自己挺拔的脊骨,羞于启齿那些经历的伤痛。
他既然能挺直腰杆站在她面前,他就依然是那个世人眼中风神秀异的连怀瑾。
两人之间似乎绷着一根敏感的透明丝线。
江摇光轻笑一声,扯断了那根丝线,眼中是淡然处之的随和:“嗯,我大致知道了。”
“……”
看着她的眼中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嘲讽,而是一番宽阔平和的接受之景。
他在她眼里,仿佛看到了广袤无垠的原野里牛羊马和狼群和谐共生,一切残破不堪都包容其中。
回过神来后,他发现自己在面具下看了太久,一时竟有些慌乱,他轻咳一声,微微侧身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血污呢?”
江摇光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他低头一看,自己胸口大片污红,鼻息之间轻哼一声,勾起了嘴角。
“这是假血,看上去可否逼真?”
江摇光诧异瞪眼,上前两步凑近闻了闻,连怀瑾有些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有质疑:“但这有血腥味啊?”
面具下的人看着她不解的神色,眉眼缓和了几分:“这就是我接下来要用到的东西。”
“有了它,魏府才有活路。”
江摇光愣了愣:“啊?”
“不出所料的话,他们还有三天就要到了。”
“谁?”
“……”
面具下的人眼底变为一片冰寒,语气僵硬:
“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