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乃是山脚,距离山腰处的寺院尚有一段路程。
冯嫽扶着墨竹的手,提起裙摆缓缓而下,唤来侍卫将凌久搀扶下车,看着他只能勉强站稳,决断道:“凌公子且在山下稍候,待我上山告知方丈,他自会派人下山来为你治伤。”
凌久忍着疼,扯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开朗的笑容,点头应道:“有劳姑娘了,这一路多谢姑娘照料。”
冯嫽见他应下,微微颔首,不再多留,留下两个侍卫陪着他,转身便快步向山上走去。
承安寺内古木参天,钟声悠扬。凌久顺着钟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座庄严肃穆的古寺矗立在山腰,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周围云雾缭绕,仿若仙境一般。
“哇塞。”他忍不住感叹道,“NB。”
寺中的僧人早已得知镇国公府的千金要来祈福,早早便出来迎接。
冯嫽向方丈说明了来意,又将凌久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方丈微微点头,吩咐那懂医术的和尚下山去寻凌久,自己则引着冯嫽来到佛堂。
佛堂之中,檀香馥郁,祥光隐隐。
冯嫽敛衽整衣,款步上前,缓缓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微微仰头,目光凝于佛像,轻声祝祷。
“信女冯嫽,虔诚叩拜。今父兄奔赴沙场,身系家国重任,愿佛力加被,护佑父兄平安归来,马革裹尸祸远避,凯旋归来音早闻。”
“亦望镇国公府绵延昌盛,福泽深厚,门庭之光长耀。往昔之繁华得以续存,未来之基业稳固如初。家中亲眷皆享安康,无病无灾,岁月宁和。”
“三愿……”冯嫽心内暗自自嘲,世人皆言姻缘天定,求佛可保顺遂,然佛若真能主宰诸事,何来人间诸多憾事?
即便姻缘能成,论及此事,恐也应求拜月老,而非佛像。
泥塑木雕,受众生香火,却难料尘世纷扰,不过求个心安罢了,岂能尽如人意。
冯嫽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袂,款步趋近方丈,敛衽为礼:“多谢方丈指引。”
方丈回礼,目光深邃,似能洞察人心,声如佛音:“施主心诚可鉴,佛缘匪浅。此间佛堂备有灵签,诸多信众皆借此求问前程、姻缘、福运之事,施主既来,可有意愿求上一签?”
冯嫽不信神佛,本欲拒绝,可瞧着方丈盛情难却,实在不忍拂逆,便应道:“既然方丈这般说,小女便恭敬不如从命。”
方丈微微颔首,引着冯嫽行至签筒之前。签筒外身古旧朴拙,内里竹签亦有破损,想来已留存许久,被掷多次了。
净手之后,冯嫽双手握住签筒,却不知该问何事,只轻轻一摇,便有一根竹签飞出,恰好落在她脚边。
冯嫽俯身拾起竹签,只见竹签之上刻着几行小字,字迹古朴而苍劲,然其所言却颇为晦涩难懂。
方丈见状,接过竹签端详片刻,道:“此签象曰:‘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施主所求之事,不必太过忧心。”
冯嫽垂眸不语。
以何为问可得此签?她不知晓。
良久,冯嫽抬首,环顾四周,唯见香烟袅袅,佛影庄严,众人神色各异,皆有所求。
她轻启朱唇,喃喃道:“世人求福、求财、求禄,皆有所凭依,或祖荫庇护,或才智卓然,所期之果虽未必尽如人意,然终究存一丝生机。”
她的生机在何处?
破局之法,又在何处?
凌久回答不了冯嫽的问题,他只觉得自己要被这和尚治死了。
“这位师父,我这伤并无大碍,您且把斧头放下罢。”凌久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脸上堆满了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睛紧紧盯着那明晃晃的斧刃,心里直发慌。
他只是伤口疼,这和尚竟拿着个砍柴的斧头要往他身上招呼,他慢一步,身首就要异处。
“施主莫要乱动,此伤若不及时处理,恐会扩散,截肢乃是最为稳妥之法,还望施主配合。”和尚双手紧握着斧头,嘴里念念有词。
“什么?治不好便要砍掉?那若是头上破个口子,难不成还把头砍了?”凌久反唇相讥,言辞凿凿。
和尚似是被他说动,双手却依旧紧握着斧头,只是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头上之伤与身上之伤岂有可比性?贫僧皆是为施主着想,若不截肢,这伤口一旦恶化,性命堪忧。”
“那我不治了。”凌久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他还不想当满天星。
“普贤!住手,快快将斧头放下,莫要伤了香客。”正值凌久与那手持斧头的和尚僵持之际,一位面容清秀、神色慌张的和尚匆匆赶来,止住了那即将落下的斧头。
“慧泽师兄。”普贤忙放下斧头,乖乖站直了身子,候他前来。
慧泽先向凌久行了一礼,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贫僧方才在下山途中有所耽搁,让普贤师弟先行一步,未料到竟生出这般事端。”
言罢,以眼神示意普贤。
普贤会意,忙向凌久躬身致歉:“施主,对不住,是普贤鲁莽了。”
和慧泽站于一处便不难看出,普贤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孩子,瞧着纤细单薄,却能单手举起那几十斤重的斧头。
凌久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道:“没事没事,未成年皮些也正常。”
“何为未成年?”慧泽听到这新鲜词儿,不禁面露好奇之色。
凌久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道:“呃……就是尚未及弱冠之年,还年少懵懂、稚气未脱之意。”
慧泽恍然大悟,开始为凌久检视伤口。
这些刀剑所致的伤口,虽乍看仅在皮肉,实则已伤及骨头,所幸未触及要害,暂无性命之忧。
慧泽心下不禁犯疑,这承安寺所在之山素无山匪,便是他在俗世所见的山匪,也少有这般下手狠辣之人,寻常皆是非死即伤,鲜少将人打得这般半死不活。
凌久瞧着慧泽从一旁药箱中取出草药与绷带,手法娴熟地清理伤口,疼得他倒吸凉气,却仍强忍着问道:“大师,这路上经常有人受伤么?”
“施主言重了,似施主这般伤势严重的,贫僧还是头一遭处置。贫僧本是山下医馆的医师,上山后也不过是为寺中师兄弟医治些风寒杂症罢了。”慧泽停下手中动作,转而问普贤,“师弟可有带刀来?”
“我……”凌久憋回一个“草”,半哭半笑道,“怎么又动刀斧?!”
“施主莫怕,”慧泽瞧出凌久的惊恐,连忙解释道,“只是伤口边缘有些腐肉,若不削去,恐会化脓恶化,有碍愈合。”
说罢,接过普贤递来的砍柴刀,置于刚烧起的烛火上轻轻燎过,权作简单消毒。
“哈哈。”凌久干笑两声,满脸痛苦地闭上双眼,“算了算了,早死早超生。”
“施主宽心,没那么严重的。”慧泽迅速包扎好伤口,嘱托道,“施主这几日切勿沾水,按时换药,不久便会痊愈。”
凌久疼得几近昏厥,尚未缓过劲儿来,只能靠在树上,胡乱点了点头,心中默默怀念现代的麻药。
“施主还需静养些时日,承安寺虽粗陋简拙,但也可暂且供施主安身养伤。倘若施主不嫌弃,便随贫僧回寺,也好有个照应。”慧泽说道。
“简、陋?”
凌久抬头瞧了瞧山上那座虽称不上金碧辉煌,却也颇为富丽堂皇的承安寺,又看了看一脸真诚但说瞎话的慧泽。
“不嫌弃不嫌弃,大师能收留我,该是我感激不尽才是。”凌久双手撑地,意欲自己起身随他走。
“普贤,今日你惊吓了施主,犯下错事,便背施主上山回寺,权当将功补过罢。”慧泽说道。
普贤虽有些不情愿,但在慧泽的眼神威慑下,还是走到凌久跟前蹲下身子。
“不必劳烦小师父,我们来便好。”冯嫽留下的两个侍卫突然出声。
凌久:“?”
我刚刚被砍时你俩怎么不帮忙?
“也好,施主身边人总是用着顺手些。”慧泽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招呼普贤到身边,“还请三位跟紧我。”
两个侍卫向他回了个军礼,合力去搀扶凌久。
凌久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头在一人肩上,腰在一人肩上,整个人好似一根长木头般被抬了起来。
待“木头”似的凌久被移至寺中时,冯嫽已在斋堂内,桌上素斋琳琅满目,颇为丰盛,她的筷子轻轻搭在碗沿,尚未动筷。
斋堂内香火气息与素食清香交融,周围的僧人皆在安静用斋,唯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冯嫽听到外面喧闹,抬眸望去,便瞧见凌久横着从门口进来。
她起身走过去,目光在凌久身上停留片刻,转而向慧泽问道:“请问师父,情况如何?”
“施主放心,贫僧已为他处理好伤口,只需好生休养即可。我已嘱托明乐师弟去收拾禅房,稍后便会有人来接他过去。”慧泽答道。
“多谢慧泽师父。”冯嫽行礼。
慧泽回礼后,便带着普贤向后走去寻其余师兄弟。
冯嫽转身进了斋堂,向寺中僧人讨了些斋饭,又让墨竹拿了一壶清水,询问后找到了凌久所在的禅房,原就在她隔壁。
凌久正倚在床头,与两个侍卫说得眉飞色舞,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冯嫽将饭菜置于一旁桌上,对自家侍卫嘱托道:“凌公子身子不便,两位多加照料。”
“是,小姐。”两人异口同声应道,却未挪动脚步,只等着冯嫽继续发话。
冯嫽看凌久躺得自在,不再多加停留,放心出了门。
身边的墨竹提醒道:“小姐,您还未用膳呢,咱们得快些回去,不然斋饭可要凉了。”
冯嫽回望一眼凌久所在的禅房,不知为何,心下莫名慌乱,听了墨竹之言,才恍然道:“走吧,回去用膳。”
她心不在焉,脚下的步子自然也虚浮不稳,墨竹在旁瞧着,虽心有疑惑,却不敢多问。
回到斋堂,斋饭已摆在桌上,冯嫽坐在桌前,手中的碗筷拿起又放下,几番下来,饭菜几乎未曾动几口。
墨竹在一旁小声劝道:“小姐,您多吃些吧,这一路舟车劳顿,晚上还要守夜,您要是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冯嫽听着,又勉强吃了几口,放下碗筷,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先去禅房歇息吧。”
“小姐……”墨竹尚未反应过来,冯嫽便已出了门,却并未向着佛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