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寄生生物吗?”
“哇。”夜明晓的表情忽然间变得一言难尽,“铁线虫?双盘吸虫?”
“……想点好的。”坐在咖啡桌对面的池律没好气地吐槽,“可以的话果然还是希望你能理解成影子之类的东西。”
*
这是事件落幕几周后的某个下午。
回归日常的侦探社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邀请信,寄件人是K医生,地点是间看似平平无奇的咖啡馆。信上没写理由,但提醒二人过来时记得带上被侦探顺走的黑刀。
虽然怀疑医生在盘算什么阴谋,但他们最后还是决定赴约。作为目的地的咖啡厅似乎正在搞活动,不大的场地被彩带气球干花之类的东西装点的非常萌,非常二次元。
离谱的是他俩混在其中居然不是特别违和。往左看,像是群友线下面基的一桌人顶着五颜六色的假毛正兴奋团建,往右看,一桌花团锦簇的妹妹围着桌上的奶茶甜点小立牌开心拍照,少女们蓬松的裙摆层层叠叠,堆砌着致死量的蕾丝飘带。
池律又看回自己面前,夜明晓钟爱的那件下摆超长的黑风衣在群魔乱舞的当下显得是那么朴素,这人此时正大大方方背着那柄临时被塞进伞筒的刀,并在被问到时露出无辜表情,说这只是我的伞啦。顶着猫耳的服务员小姐恍然大悟,同时看过来的眼神变成了“又一个二次元”的包容目光。
他们来早了,在等待中夜明晓很快变得无聊,开始像个幼稚的小孩子一样趴在桌上滚来滚去,旁边桌有绑了双马尾的女孩似乎注意到动静,眼睛亮亮地躲在自己奶茶杯后偷偷瞟这边。
为了制止侦探继续用袖子和他本人帮店家擦桌子这种迷惑行为,池律试图发起一场聊天,只是没说上几句画风就开始歪。
“这迷之说明真是似曾相识。”侦探表情不甚愉快,他若有所思地将咖啡杯拉近,开始不停投入方糖,“所以——”
池律等着听他有什么神奇结论,但夜明晓只是重复着拿起糖扔进杯的机械操作。直到桌上糖罐都快被拿空,才拖长声音,慢吞吞地给出下文。
“原来如此。”侦探的语气听着有种令人火大的睿智感(又或者说弱智感),“我已经理解了一切,既然如此,那位K医生想必就是令尊吧!”
“……”
迎着池律复杂的目光,侦探摆出副温和无害的表情对他一笑,将面前那杯含有致死量糖分的咖啡推过去。池律低头看看杯子,再抬头看看对方,觉得自己头上正在蹦出无数个漫画式的愤怒井字符号。
“心情不好吗?来喝点甜的吧。”
而罪魁祸首咬着勺子笑弯了眼,理直气壮如是说道。
*
某个【生物】第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看到血与光。
新生的个体尚不算清醒,他花了点时间驯服自己不知为何总是莫名打结的四肢,撑着地慢慢坐起身,愣头愣脑环视四周。
脏乱昏暗像是杂物间的狭窄房间,入目之处皆是一片殷红,悬在屋顶的破灯管一闪一灭,明暗间还挺能衬托气氛。再往旁边看,几步外站着个一身白衣作医生打扮的人。奇怪,明明是同款白大褂,对方穿得像朵出淤泥的莲花,在地狱般的光景中一尘不染,而滚在血泊中的自己活像刻板印象之雨夜红衣杀人鬼,会出现在吓哭小孩子的怪谈中那种。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发散,他往远望,看见有另一个人站在门外,手虚扶着门框,也正朝屋内张望。
此情此景之下,似乎非常适合宣布一些噩耗,比如家属请节哀我们已经尽力了之类。奇怪的联想依然在跳跃般继续,庞杂斑驳的信息流在取得“自我”的瞬间像海将他吞没。理性与常识在脑内开战,他头疼得厉害,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入目皆是重影,他看不清了,于是手一松,摔回地上。
然而听觉仍在,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门外的人在靠近。断断续续的交谈声自上方传来,他还不能很好地分辨出对话中的含义,只是凭本能先将每一句记下。
“这是什么情况?”走过来的人问道。
“坏掉了。”【生物】忍着头疼暗中观察,瞥见医生眉眼间神色恹恹,“很快就处理好,不会耽搁时间。”
来者拖长声音啊了一声:“不至于吧。”
“留着也没用,反而添麻烦。”
“是吗?不过看起来很弱的样子,我觉得大概不会给你造成太多困扰。”
“觉得可怜?”医生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你是看见什么都想救一救吗?”
咕嘟咕嘟煮成一锅浆糊的新生脑子不够好用,他并不理解一切,但生物亦有本能,他本能觉得危险,边瑟瑟发抖边努力动用所剩无几的思考力来寻找出路。医生面无表情看过来的样子像是在看死物,他在那冰冷的视线中坐立不安,只好慢慢蜷缩起来,变成一小团西瓜虫。
“……倒也不是。”来人说,“但,就,按你喜欢的说法,七级浮屠嘛。”
他们又争辩几句,大多是门外来客的单方面输出,不知最后是哪句说辞打动了医生,他思考良久,做出妥协。
“行。”医生收回落在【生物】上的死亡凝视,“你想要就给你养吧。”
“呃。”来客语气微妙,“谢谢,不用了。”
医生不置可否,像是在做下决定的瞬间就对这一切失去兴趣。他解下自己原本挂在胸前的工牌放在一旁,转身准备离开。来客见状连忙追上去,【生物】呆呆注视二人离去的背影,满心迷茫。
“差点忘了。”来客已经走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我的名字是夜明晓,能记住吗?”
【生物】有些恍神,莫名注意到对方瞳色很浅,说起话来眼睛却很亮,像是灼眼的日光……虽然理论上讲他还没亲眼见过阳光。一走神他反应更慢,结果只是傻乎乎地盯着人家眼睛点了点头。
好在夜明晓也不是真的要他给回应,于是继续循循善诱道:“决定是医生做的,但你看,为了说服他我都这么努力了,所以功劳能不能算有我一半?”
很久之后池律回忆起那一幕,意识到那是夜明晓一贯给人挖坑时的前兆,但目前的他心智懵懂天真像张白纸,于是又乖乖点头。夜明晓大概也没预料到对面这么容易糊弄,提前想好的话语微妙地被噎了回去,误入此间的旅人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又叹气。
“阿晓?”
门外有人轻声唤他,带了点催促的疑问,大概是停留时间过久,有像是同伴的人找了过来,夜明晓站在原地没动,出神几秒。
“算了。”
像是放弃了什么,不再笑着的夜明晓变得有些心事重重,但语气听着还算好。
“下次见面时,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长夜中唯一一点微光离去。
名字。
……名字。
脑内与此相关的信息自动跳出,给本不富裕的脑子雪上加霜,他强忍住痛到想在地上翻滚的念头,听着声音一点点消失。夜明晓临走时帮忙关了门,于是世界重归寂静。
他缩在地上一时不太想动,贴着脸的地板瓷砖冰凉,为过载的思考回路物理降温。他就着这个姿势,把医生留下的工牌捞过来举到眼前,对方无表情的照片旁写着几个字,不知为何,他知道那不是所谓的真名。
后来他不知不觉睡着了,吵醒他的是第二天清早的开门声。来人像是看不见这一室狼藉的乱象似的,抱怨着他怎么躲到这么偏的地方摸鱼,又得意洋洋道还是我技高一筹,逃是逃不掉的快回去工作。
他身不由己地被拽着走,拉扯间医生的工牌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来人啧了一声,帮着捡起,顺手就给他挂上了。
*
混在医院的日子比池律预想中要好过得多。
人们相当丝滑地接受了他的存在,对他和照片对不上长相的bug视而不见,仿佛那位“医生”从来没有换过人。反倒是他自己始终心存芥蒂,最后拿卡丢了当借口,找时间去重拍照片补办了一张,填名字时他迟迟无法决定,最后翻着字典掷骰子扔出来了池律这俩字。
理所当然,同样没人对他的新名字产生怀疑。池律不知道医生是如何得到这种类似群体性干扰认知的结果,他接收到的知识没有这一部分相关。刻在潜意识中的信息让他明白自己此时的形态并不完整,他试着想象某种未知的寄生生物,隐藏,取样,化形。幼虫在茧中溶解重组,而后吞食过往尸体而生的新生命破蛹而出。这才是正常的流程。理论上走到最后一步时,能力外表记忆乃至一切都该是完全同步,不然取而代之一事也无从谈起。
但就像他自己逐渐适应状态,了解世界后给出的判断一样,不完整。作为新生个体,他没有在此之前的记忆,更不理解“幼虫”为何会选中这种一看就是危险人物的存在。后来池律回想起那个夜晚和医生高高在上的冷淡眼神,毫不怀疑如果没有夜明晓的劝说,自己早已变成垃圾被回收了。这么一想池律又怀疑医生可能是故意以自身为对照做了个实验,他心中充满对医生的刻板印象与偏见,一时居然觉得这个解释更说得通。
抛开和他自己有关的烦心事,其实医生这份工作并不难做,他日常需要负责的只是一些存在感稀薄的琐碎小事,所处地位相当边缘,堪比临时工。池律很快意识到这并非医生的主职,大概只是个为了合理待在这里的借口。在他冒名顶替前对方也没有很用心在经营人设,以至于池律发现所有人对这个身份的第一印象都是哦那个很会偷懒总在摸鱼的新人。尚未学会阳奉阴违的池律心情诡异地收下周围人对他最近变勤快了的称赞,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也该维持下摸鱼的优良传统。
然而现实不等人,没那么多时间用来给他伤春悲秋寻找人生意义,转折来的突然。那一天池律日常心不在焉地在走廊上转圈,写作巡视读作溜达,他转着转着一抬头,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一只巨大的玩偶熊。
池律:“……”
他又看了一眼,发现熊后面是个主动朝他搭过话的活泼小孩。
“由纪?”池律对她印象还不错,就走过去顺手帮着理了下女孩乱糟糟的头发,这两天由纪的监护人好像很忙,没人帮忙梳头发,她的辫子都扎歪了。
有栖由纪抱着的玩偶熊比她还高,池律看出她抱得有些吃力,但由纪自己似乎并不觉得辛苦,她紧搂着熊,把自己藏在玩偶身后,偷偷露出一只眼睛观察池律。
池律正觉得她鬼鬼祟祟的样子有些好笑,忽然听见由纪问道。
“医生哥哥。”她犹豫着,“……离开了?”
“你知道那个哥哥去哪了吗?”
少女的声音清亮,池律忽然明白她确实是在观察自己。或许是天生敏锐,她察觉到了真相,但又因自身年幼,忽视了可能伴随着真相的危险,冒失地撞到他面前。
怎么办?
池律也以这个身份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如果说初生时意识尚且混沌,只存本能,但现在他自认为有着自己的愿望。
不想死去,不想消失,想要继续存在。
池律保持着僵硬的笑容,看向由纪。她似乎是真心在提出疑问,没注意到池律逐渐变得晦暗不明的神情,有某个瞬间,他真切地动了杀意。
“借过。”这时有人在他背后说道。
本就心虚的池律吓了一跳,反应很大地回头,站在他身后的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池律下意识避让,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突然抬头看他,对视短暂到一触即分,电光火石间不知为何池律福至心灵般明白了对方未说出口的话。
她什么都不会对别人说,不会成为威胁。
所以不准对她出手。
还想说话的由纪和她的熊一起被少年半拖半抱打包带走,池律一动不动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一直到转过走廊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他并不信任对方未曾付诸言语的承诺,但冷静下来后也无法真的对由纪做什么坏事,于是池律开始思考提桶跑路的可能性。仔细想想本来也是,刚才更多的是松懈后忽然被戳穿的一时惊怒,就他本人而言其实没有一定要待在这里的理由。之前不走无非是作为“新手副本”来看医院的生活友好且安定,他暂时没做好心理准备脱离舒适区,去面对外面的陌生世界。但当轻松日常开始崩坏之际,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好在像他这样在医院中默默无闻的底层员工,即使消失一两个也大概率不会被注意。
*
后来的事情,池律是在看新闻时得知的。
他走后没过一月,医院燃起一场原因未知的大火,前去救援的车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