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焦急、身中箭伤的黑衣男人跌跌撞撞地在山林间行走,一支长箭刺穿了他的肩膀,直直横在半空,暴露在外的箭头上,隐约还有血色出没。
即便是此人不停走动,箭杆依旧插在原来的位置,纹丝不动。
林中偶有微风拂过,蝶飞鹰翔,枝叶簌簌声此起彼伏,本是极好的光景,可男人面色青紫,嘴唇灰白,时而浑身发抖,时而气喘吁吁,不得不令人多想。
再一细看,他的眼皮正颤颤巍巍地不停抖动着,好不容易张开了,又被迫合上,沉重得像挂了铅块似的,不住地往下坠。
一路穿过数条小道,加之箭伤在身,男人早已体力不支,眼前时有白光闪过他也当作稀松平常之事。不过这般情形之下,确实看不太清路,他只知,先前铺满了石子儿的地面,渐渐变成了厚密的落叶和松软的泥土,他费力地动了动脑袋去听耳边的动静——
周围鸟鸣树动,没有人声,亦没有脚步声。
男人叹了口气,心道如今脚下踩着的地方,怕是深山老林了罢。
于是他心下一松,庆幸地想,先前那人,就算是追,应该也追不到这里来吧。
思及此,男人吞了口唾沫,像是在蓄力一般,先前还有些发颤的右手瞬间青筋暴起,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肩膀下的那支箭立刻断作了两截。
他恶狠狠地想,若不是怕加重伤势,恨不得将刺入血肉的箭头也一道带出来。
三分之二的箭杆被男人用力地扔到地上,许是手劲过猛的缘故,断裂之处飞出了几块小碎片。
碎片尖利,若是叫它碰到伤口又是一阵受罪,好在林中突然起了一阵风,将这东西吹走了。
做完这一切,男人已经筋疲力尽,只有紧紧靠着身后的树干,才不至于失态,可拧着的眉头却迟迟不见松开。
一身黑衣的男人双眸紧闭,看着颇有宁静祥和之感,他的样貌也并不是凶神恶煞那一挂,岁数看着不是很大,约莫而立之年,却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来做这等刀尖舔血的凶恶之事。
好在周围没人,不然猝不及防之下看见这血肉模糊的一幕,怕是要被吓得好几日都提心吊胆。
想起先前所见,男人仍心有余悸,连抿嘴的动作都带着几分不自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先前那个驱车的男子,看着身姿如玉,贵气逼人,却会有那等本事。
他呵笑一声,嘴角轻轻扯了扯,神色无奈却又有几分羡慕。
不等他深想,树叶的响动声突然大了些许,明知是风吹草动,但出于习惯,他还是睁开双目,慢悠悠聚焦视线去瞧那动静的来处。
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双锦鞋,却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黑衣男人一下子没了力气,腰背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猛地坐到了地上,他费力地抬起眼,去瞧那阴影之上的面孔。
一样的衣着,一样挺拔的身姿,但整个人却同他先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此刻他见到了这人的正脸,才知先前的武断有多么可笑。
面容确实干净,动作同样平缓,可轻轻一眼看过来,明明还是个少年模样,眼神却比他这个杀手还要凌厉。
地上的人仰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正上方的一举一动,心中怕极了。
一番对视下来,他已然受不住对方骇人的气势,吃力地吞了口唾沫,紧张地甚至不敢眨眼,生怕这一会儿的功夫放松警惕便会丢掉性命。
杀人未果,结局他又何尝不知,可主顾所托,岂有拒绝的道理,何况那位给的还如此之多。
商人重利,也舍得下本钱,否则杀人这样的勾当岂会有人轻易应允。
他并非是唯一一个接下这桩生意的,至于具体有几人,他不知情。唯一晓得的,便是这次的主顾势必要将人于途中斩杀。
主顾说了,此番那人离开咸阳,是他们动手的绝佳时机。
离开咸阳便是动手的好机会?稍微动动脑子便可知道,此人在咸阳的地位绝对不低,而之所以选择在他外出之时动手,也不过是想着容易毁尸灭迹。
用金子当作筹码,只要他们不开口,这些个金钱交易,谁又会知道。
主顾曾言道,这次的目标最是喜欢叫上一辆马车到处逛,此举用意,便是为了考察生意,为日后选位置开铺子早做准备,顺便瞧一瞧民风民情,看看当地可有什么忌讳之处。
而且那人自从入了这三原县,像是为了掩人耳目似的,也或许是避免让其他人发现他家财万贯,所以坐的都是些极为轻便且不显眼的马车。
可正因马车普通,行踪出其不意,这人进了三原县没多久就被跟丢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主顾怎会轻易放弃。又怕是对方发现了甚么,心想若是人折道回了咸阳,他必会万劫不复。
于是一咬牙又加了五倍的人手。
可哪知道寻到了对方马车的踪迹,马车里的人却不见了。
山路崎岖,树木茂盛,是以即便人手众多也能寻个躲藏之处。
上前问话的人端的是一副文雅做派,称自己是主人家的故友,远远瞧见对方的身影就想上前来打个招呼问声好。
车夫一想,似是觉得这个说法合情合理,便说:“主人家好像是受了凉又或者是吃坏了肚子,片刻前已钻进了林子。”
闻言,这问话的人却是好一阵沉默。
车夫自然是不能杀的,不然定会打草惊蛇。
可眼前的山林何其之大,就算是所有人都进去了也未必能有个结果,甚至可能会迷路。
杀手为人头来的,这般必会生了分歧。
谁也不愿意白下功夫,谁都想拿那个头功。
可他们也知道,如若作鸟兽散,恐怕连先前说好的金子都拿不着。
于是在一旁商议过后,决定联手,头功平分。
但总有几人觉得自己本事大过天,非要单独行动。
杀手一行,自来的规矩便是实力至上。而他们又大都为江湖杀手,并非隶属于某一个组织,只要不故意破坏大局,皆是有权决定如何行事的。
再者,谁人都知道,少几个来分头功也算是好事,故此没有异声出现。
这也就是为什么何升方才会在林中出手的原因。
只不过他并非是觉得自己有多厉害,而是想着这样好的机会,怎么着也得碰碰运气。
若是能成,他也可以就此金盆洗手了。
何升又想,目标失踪的位置和县衙的方位八竿子打不着,荒郊野岭的,人又能在里头待多久,还不如早早寻个地方守株待兔。
至于先前马车夫那番说辞,真信了的恐怕没几个。进了深山的那人既是个做生意的,还能被主顾盯上,怎么着也会是耳清目明之人。他若察觉到什么不对,就算不去县衙,也必然会去人多的地方。
可谁又不知,整个三原县最繁华的地方,也无非就是县衙附近。
于是乎何升紧赶慢赶,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又攀爬到树顶,去寻那视野最好、最方便动手的位置。
没过多久,马车的影子便映入眼帘。
他远远地瞧见,就连马车前面赶车的车夫都穿得极为富贵,看马车车头,又是去县城的方向,前前后后算下来,八九不离十了。
何升担心人家早留有后手,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可终究事与愿违。
地上坐着的何升精神极度紧张,死死盯着箫沉舟,可箫沉舟却只是冷眉冷眼地看着他。
“你是何人?方才又打算做什么?”
箫沉舟找人几乎没用什么力气。
地上的树叶被人踩过后虽然看着同周围没什么区别,可对于一个常年在林中练武的人而言,即便只是一草一木,亦逃不过他的双眼。
但凡仔细观察,于箫沉舟而言,即便不是他常在的地方,也无甚差别。
地上有血迹,又多了三成的把握,况且对方还受了伤,一路跟上来,猎物哪里还跑得掉?
闻言,地上七扭八歪的黑衣男人吃惊地瞪大了眼,方才他动作这么明显,为何眼前之人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一瞬的怔愣,何升想到了先前瞧见的那一幕。站在树上虽看不到马车内里情况如何,可那赶车人手脚摆放的位置,他却是看得真切。
严防死守,滴水不漏,心里定是十分紧着车里那人的。
何升那时只记挂着头功和一辈子的吃穿不愁,心道马车里果然是有人的。
如今再一想,却从对方的言行中觉出了几分温情。
大抵是,这少年想将藏在暗处的威胁彻彻底底地清除掉。
何升死咬着嘴唇,没有立即答话。
他想活命,可又不敢将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毕竟人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便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我叫何升,今年三十有二。”话声一停却是不打算再说。
到底中了箭伤又未曾上药,一直保持仰头的姿势,当然坚持不了多久。
何升自觉吃力却不敢乱动,奋力地咬紧牙关,继续盯着眼前这个,危险至极的少年人。
“你该知道,我要听到的是甚么。”箫沉舟的语气没有半分不耐,眸子里连一丝戾气都没有显现,似乎只是不满于黑衣人浪费了他的时间,听到的却是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
何升慌了,可除了这些,其余的,他不敢随意透露,万一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对方,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仍是岌岌可危。
何升当然注意到了对面站着的人没有带任何兵器,可他已有前车之鉴,哪里敢放下防备轻举妄动。
“我......”
箫沉舟皱了皱眉,直觉他此次仍是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二话不说便朝他走近几步,打算将人打晕拖回去。
明明手已伸出大半,却又立刻直起了身子。
地上的黑衣人颓废惊恐,俨然成了那惊弓之鸟。
箫沉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可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人的面孔。
就在这时,树上突然落下一朵青葱翠绿的小花,它施施然左右摆动了一阵,眼看就要掉到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前一刻还在锁眉沉思的少年却状若无意地伸出右手,于是乎这还未长开的花骨朵,立刻就稳稳落在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中。
虽手背上隐有青色纹路,但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白净修长,丝毫没有粗糙之感。
箫沉舟收回手,缓缓看向手心里托着的花骨朵。
花朵很小很轻,却又仿佛很重很重。
因为,这样的感觉,和先前有些像。
可又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