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响起,李炎起身,从书包中摸出假条攥在手里,往外面走。
路上遇到不少穿着迷彩服的学生,一个个都精神不佳,脸上像糊了层煤,黑得锃光瓦亮,显然是被教官们好好关爱了一番。
勉强算得上是白白嫩嫩的李炎:世人皆浊我独清。
在年级组销完假,他直接进了新教室,对照着班级群里班长发的座位表,顺利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的座位一目了然,特好找。
就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王的故乡。
不错,很合他意。
他掏出手机,准备发消息斥责赵文卓,屏幕一划拉,看到了一个花匠头像的未读消息。
下午三点四十分——
俞轩:“回学校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寝室消磨了一段时光他盯着这问题有点心虚;于是,他隔着屏幕扯了个谎。
下午五点二十三——
李炎:“嗯,刚到。”
令他有些意外,那头竟是秒回:“你在十三班?”
李炎:“嗯。”
十三班,初三年级的最后一个班。
他们这次是按成绩层次划的班级,李炎跟耿阳恰好分在了同一个班。
俞轩:“我在一班。”
“炎哥!”那头俞轩消息刚过来,耿阳就提着两个塑料袋进来了,“你没去食堂吧,我打包回来了,咱俩一人一份。”
他捞起隔壁的凳子坐到李炎身边,把其中一个袋子摊开在桌子上:“这你的,煎饼果子不加芝麻不加葱,米粥不加糖,还有俩蛋挞,吃吧。”
李炎拿起饼咬了一口:“太硬了,报吃。”
又偏头喝了口粥:“煮糊了,报喝。”
耿阳刚扒拉开自己的包装,看他嫌弃得很,无奈道:“你凑合吃吧,不然吃我的,我这个肉夹馍还行。”
“哦,谢谢。”李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肉夹馍,将自己带牙印的煎饼果子塞给他。
食物被抢走的耿阳:“……”
我就跟你客气客气,你他妈还当真了。
吃了两口,李炎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饼,从桌兜里翻出保温杯,开始使唤人:“去给我接杯水。”
“啊,你又胃疼了?”看他突然皱着眉不说话,耿阳当他默认了,继续道,“今天中午没吃饭啊?不是我说,你跟你自个儿是有仇啊怎么的?可劲儿造啊……你等着,我书包里有止胃疼的药。”
接过杯子,李炎拧眉瞥了他一眼:“行了,多大点事儿。”
“老乔可说了,咳……”
耿阳清了清嗓,继续说:“现在的年轻人啊,不懂得爱护自己的身体,小小年纪动不动这疼那疼……”
他一边学着班主任老乔拿腔拿调的口吻,一边还双手比划着学动作。
乔海龙是十三班班主任,外校初中部资历最老的老师,也是公认脾气最好的班主任。
他不怎么抓学生成绩,反而喜欢关心学生身体健康,尤其是饮食。平时没事就揣着保温杯在真诚路上晃,遇到认识的学生便逮着三连问,问人家吃了没、吃的什么、吃饱了没。
耿阳过完了戏瘾,重新坐回到李炎身边,埋着脑袋吃了两口,又突然抬起头,兴致勃勃道:“咱们这次研学已经定下来了,去的是汾城的古都遗址和博物馆。”
没等李炎有反应,他继续机关枪似的叭叭:“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跟北校一起的,合起来分三批,第一批是咱学校前八个班,后天早上七点出发,第二批是咱们学校后五个班和北校前三个班,后天中午十一点的车,最后一批全是北校的,下午走。”
南校十三个班级,北校十一个班级,分三批刚好;今天军训结束,明天放假整休一天,后天正式出发。
结合刚刚俞轩的消息,李炎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他在十三班,俞轩在一班,那么他们就是同一批出发的,如果凑巧的话,两人到时候说不定还能上同一辆车。
所以,俞轩是也已经摸准了这次安排,特地来问他吗,那么他可以认其为,小朋友是想跟他上同一辆车吗?
出发那天中午,李炎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磨蹭了一小会儿,却没想到耿阳比他还慢,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去度假。
最终李炎和耿阳一起走在了班级队伍的末尾。
上车的时候,他满意地听到前面老乔指挥的声音:“从这个同学断开,后面的过来坐下一辆车。”
加上他,一共剩下六名学生,都被老乔带到了南校的最后一辆车前。
“你们坐这辆车,我就不陪着你们了,路上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带队老师,带队的是北校一班的老师,黄乐老师,黄老师这人我以前刚被分配的时候共事过,人挺好的……”
有些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喜欢不顾场合地唠叨。
没等他说完,李炎已经自顾自地上车了。
“好了,多余的我也就不再说了,你们几个……几个这是……一、二……刚刚还上去一个呢,算上他一共六个,你们六个下车后一定要第一时间找咱们班旗集合,都认识咱们班旗吗?是一条小龙人,写的十三班,懂了吗?”
等他终于交代完了,剩下几个同学都忍着不耐烦点了点头,只有耿阳摆着手开口:“行行行,都记住了,您快走吧。”
耿阳一上车,就直奔李炎而去。
“炎炎~奴家来啦~”
“滚你大爷的。”被他的炎炎一脚踹出去了。
耿阳背着一大包的行李,手里还提着几个袋子,被踹得向后退了几步才稳住,他重新站回李炎所在那一排座位的过道上,委屈道:“炎哥,你好残忍。”
李炎指了指自己后面的座位:“别挡光,你坐那儿。”
“你要抛弃我?你自己坐在窗户边上,嫌我坐你旁边挡光?”嘴上质疑,耿阳还是乖乖地坐到了后排。
几分钟后,北校一班的学生上车。
“诶诶,别坐我哥那儿,我哥晕车,小心吐你们身上。”
只要有人想往李炎旁边坐,后排的耿阳就探出脑袋喊人。
偏偏想坐他旁边的人还不少,耿阳只好扔了个水杯在他旁边的座位上。
“怎么样,我聪明吧?”
“嗯。”
李炎黑着脸敷衍地应了一声,他眉头紧蹙,将停驻在窗外的目光收回。
除了他身边特意空出来的,一车座位几乎满了,他依然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俞哥,快啊!车都快开了!”
前面一个北校的男生突然对着车窗外面喊,他旁边的男生也跟着喊:“你干嘛去了,这么久,车上都没空位了……”
“没了吗?那我等下一辆。”俞轩不紧不慢地走到车窗外。
李炎眼睑懒懒抬起望了俞轩一眼,窗外的人微微喘着气,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虽然此刻步子缓慢却无法掩盖这个事实。
由于天气炎热,少年的校服袖口被翻卷至肘部,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臂,左手抓着两本书,并未放进身后的书包,不知何缘由。
他随手将耿阳的水杯往后一丢,“上来。”
水杯突然被退回来的耿阳表情有点懵,弄清状况之后,他盯着李炎,眼神逐渐幽怨。
他幽幽开口:“连我都不能坐的位子,就这么给别人坐了,亏我还给帮着人家占座,给人家买饭,人家压根儿不稀罕,妈的,真不是东西。”
俞轩瞥了眼李炎旁边的空座,笑着往车里走:“谢谢炎哥。”
李炎被谢得老脸一红,撑着下巴没吭声。
反倒是他身后的耿阳晃着脑袋,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谢谢炎哥~”
空气中都漂浮着一股腌入味的酸。
他被李炎扫了一眼,才悻悻地闭上嘴,在后头安分地坐好。
俞轩一坐下,李炎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他牵引。
一个多月未见,现在的俞轩又不太一样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抽条快,他比之前瘦了些,高了些,头发也长了些。
红色的校服领口外翻着,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脖颈,微微卷曲的长发被束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揪,随着少年的动作小幅度地晃动。
还挺有意思的。
他产生了想上手揪一揪的冲动。
窗外的条幅上印着“山水画廊,人文天堂”几个大字,车上有学生念了出来,随即嗤笑:“就这破地儿啊?”
李炎闻声抬头,正看到花花绿绿的海报上,几个字分外显眼。
这宣传报做的,可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晋地的资源可夸、历史可夸,人居环境和教育资源却是死穴。
那地方煤炭资源丰富,早年间自然而然被选择了开采业。能看到的是塌了又修修了又塌的路,见天行驶着永无止境的半挂,四季不息冒着白烟的烟囱,以至于春日的新芽都带着煤尘,在最明媚的天气里入眼也是重重雾霾。
李炎突然想到了某节语文课上,迷糊间听到的一个名词:触景生情。
虽然眼前并没有什么景,但他好像有点生情了。
那是生养他的地方,然而能带给他的,坏比好只多不少,恶劣的环境、残缺的家庭、以及旁人的冷眼。
置身于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还真是,让人窒息。
“阿炎。”
俞轩的声音突然传过来。
他问:“你有没有想过要出去看看?”
他顺着李炎的目光看到了窗外的宣传报,同时也感受到了少年无意外露的负面情绪。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出了这句话。
李炎转头便看到一双浅浅弯着的桃花眼。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灰暗中,半晌才愣愣地问出一句:“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你喜欢的事物,你可以找到待着会舒服的地方。”
俞轩突然掏出手机,翻开了相册。
有一个以“365个星球”命名的电子相簿。
第一张的画面中是一片夜色,碧色的极光浮在上空。
“你想不想看看特罗姆瑟的雪山和极夜,可以坐缆车上去,很壮观,极光要等到晚上,车要熄火才不影响观赏,特别冷……”
“或者……波恩的樱花大道,香味更浓一点,那里大部分都是情侣,喏,我已经在尽力找角度了,还是有三对情侣入镜,本来想拍一对的……也可能是我去的时间不巧。”
“南法的戛纳电影节,嗯……你应该不会对这个感兴趣……”
他边翻着相册,边用简单的语言还原每一张照片拍下时的情景。
说这些话时,他那双眼漆黑明亮,像盛满星星的银河,眼底清晰地映着另一个人的倒影。
望着侃侃而谈的少年,李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两个关联性不强的词:温暖、理想。
同时也意味着,遥不可及。
他搓搓脑袋,打断了俞轩的话:“我应该没有机会去这些地方,现在和以后。”
李炎变得有些失落,不是因为去不了那些地方,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好像切实存在一条无法逾越的壁垒,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接受。
俞轩和他,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从来都没有所谓的人生规划,也从没考虑过以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因懒惰散漫而与某些美好的事物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他也并不打算付出什么努力。
这些他都不在乎,没什么可在乎的。
“我也就这样了。不过……”李炎低头看了眼他的手机屏幕,照片是一片泛着银光的海,底部有行小字“有光的日子里,风都明媚”。
“这些照片我很喜欢。”
他仿佛看到了阳光下举着相机的少年浅笑,带着暖暖的温度,对着辽阔的大海按下快门键。
如果风有颜色,那一定是与光同尘。
“炎哥,我也去过不少地方,拍过贼多照片,你要说喜欢我全送你呗。”
还没等俞轩再说什么,耿阳突然探出头来插了一句。
李炎一个白眼过去,耿阳又缩回脑袋。
他见过耿阳拍的旅游照,就摆在他家各个显眼的位置,照片里基本都是他本人出镜,且无论在哪张照片里,那人都穿得花花绿绿的,像只开了屏的花孔雀。
被耿阳一打岔,两人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