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学校里闲暇时间听到其他□□都在聊各地多了不少鬼子,甚至炮弹枪声不断,爱美连走在路上都提心吊胆的,彻底融入了周围的低气压,终于有天担心地在饭桌上同芳娘谈起,商量继续往南逃的事儿,本以为芳娘会像前几回那样同意,可这回她却说不逃了,还同爱美分析起来:
“你好不容易才找到学校的事儿,咱们不能丢下再逃难去重新开始。”
爱美刚想反驳,芳娘给出了更不能反驳的理由:“像村长说的,鬼子已经来过一回了,应该不会再回头,再说了,这个时候外头说不定更不安全,我白天在裁缝店听客人说,外头炮弹都像长眼睛似的,总落在人脚边,咱们也不知道逃去哪儿,万一鬼子也往南呢,咱不得撞枪口上了?”
“嗯……”爱美陷入了沉思,跟着芳娘的思路衡量其中的危险。
芳娘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玉米,细细咀嚼着等待回应,她们之间凡事有商有量的,从来不向对方施压,强迫非要接受自己的何种见解,仿佛她们天生就懂得如何去配合对方。
“我觉着也对,咱们就先按兵不动,反正咱俩总归在一块儿,无论发生什么也会没事的。”
看着爱美一本正经地思考再头头是道的,芳娘露出还沾着玉米粒的牙齿笑了,说:“‘按兵不动’,辅助□□都能当指挥官咯。”
“那我要是当上指挥官,整天在外头打仗可就不能常回家了。”
“那你去罢。”芳娘只顾着手里的玉米,头也没抬,语气淡淡地说道。
爱美嗅出了一丝危险,赶忙起身跑到八仙桌对面,挨着芳娘半蹲下讨好道:“我才不去,当元帅也没在家好。”
“要真能当元帅,那得去。”
“那我带上眷属一块儿去。”
“快回去吃饭罢。”
又以芳娘害羞打岔告终,但下回她们还是会如此无厘头地闹上一阵子,这样一来这个年代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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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周芳娘正拿着皮尺给客人量身时,老板匆匆从外头进来,边四处收拾边同屋里的人说鬼子离这儿不远了,得赶紧找地方避一避,客人连外套也没拿就一溜烟没了影,只剩下门口被晃动的风铃作响,芳娘呆滞在原地,看着老板一样一样东西塞进皮箱里。
“芳娘,别看了,快走罢,这里不安全,我稍后也得关门走了。”
老板的话语惊醒了芳娘,战争再一次逼近了,她慌乱地解开围裙,却被打了个死结,急急拿起桌面上的剪刀一刀剪断绑带,推开门冲了出去,却又直往镇上唯一进出口要路过的学校跑去。
还是晚了,芳娘远远就看见一队鬼子大摇大摆进了学校,把几个正想冲出来的人推了回去,她站在四处逃窜的人群里被来回碰撞,驻足的那几秒她不是在忖度是否向前,而是在找办法进学校——万一爱美还在学校里呢?一定要找到她。
“姑娘,别往那边去,鬼子已经进学校了,里面的人都出不来,估计凶多吉少了,我们也得赶紧走!”一个神色慌张的大娘看到凝望着学校方向的芳娘,拉过她的手想一起逃却被芳娘甩开。
芳娘的指尖瞬间冰冷下来,方才的大娘早已跑远,她任由逃亡的人群继续推搡,在尖叫声和慌乱的脚步扬起的尘土中往学校去,逆行得怪异。
她找准鬼子列队安排时溜了进去,不清楚爱美的位置便偷摸着躲开尚在一楼排兵布阵的鬼子,从最高的三楼开始找,压着嗓子喊爱美的名字,即便多喊一声就多一分危险,她还是愿意冒险,在纷乱中依然执着要寻找从未正式明说的爱人。
“芳娘,你怎么来了?”爱美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终于在堆满桌椅的缝隙中看到熟悉的鞋子,探出头来回应芳娘。
“我听说鬼子来了,就想找到你。”芳娘擦了擦两鬓的汗水,笑着对爱美说道。
爱美让芳娘一同躲进角落的桌椅堆里,她们还是像从前遇到危险时那样攥紧对方的手,四只眼睛紧盯着缝隙外,两个人都知道,如今都被困在学校了,都曾听闻鬼子的恶劣行径,并不奢望能再次逃过一劫,但心里仍在苦中作乐,想着此刻还能感受到手里传来的温度,还能守在对方身边,身陷险境总算是在一起的,这样往后也不会走丢了。
她们听着辨不清从哪里传来的惨叫声,在一声枪响后静了下来,两双眼睛咕噜转,口水也顾不上咽下,直到透过缝隙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双脚,时不时还感受到长枪上的刺刀反射的阳光,外头艳阳高照,可这是一道道近乎绝望的光。
芳娘双唇张张合合,无声地念念有词,大抵是学着传统的一套做法,在向哪个神仙求助,却不管用,那双脚很快便近在眼前,她们感觉到对方握着自己的手劲越来越大,自己便再握紧一点。
在这样的危难面前,说什么临阵不乱全然是后人美化的说辞,至少对于她们来说是如此,脑袋一片空白,全凭本能反应,都说兔子急了会咬人,人被逼急了同样会做出完全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的事——
在那双脚下一步就要踩到眼前时,爱美挣开芳娘的手,一把抬起面前木桌朝前方砸去,从刺刀底下拉过芳娘就往外跑,全凭肌肉记忆找到楼梯便往下冲,一只鞋半路脱落也无暇顾及,怎料前脚刚踏下最后一级阶梯,右方突然刺来尖刀,随后是一副奸笑的嘴脸,把她们逼得步步后退,爱美把芳娘拽到身后,自己挡在芳娘和刺刀中间,仿佛刺刀再往前一寸,她便落得穿肠烂肚的悲惨遭遇。
芳娘红着眼睛地死盯着对面的鬼子,不停回头看向身后距离学校围墙还有几步,她们真的无处可逃了……
砰,咻,不知是什么声响,哐,刺刀落地,飞溅到脸上的大概就是倒在眼前的鬼子的血。
芳娘还在,爱美还在,一个身穿蓝色破旧军装的人跑过来。
“走!我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刚刚大概是他打死了鬼子,那人现在已经三两下爬上了墙头,伸手准备拉起她们,爱美把芳娘推上前,一下功夫芳娘便到了墙头,再下一秒落在了墙的另一边,接着轮到爱美,她们再次在墙的另一边相见。
“看到那里没,”从墙头一跃而下的人指着对面一家半掩着门的小商铺,“你们过去,那边有我们的同志会保护你们的,我先回去救人了。”
那人再三两下到了墙头,再听见落地的闷声,他背着枪再次回到了学校里。
芳娘和爱美按照他说的往对面跑去,才看清有人举着枪,看见她们后才收起来接应。
“王医,看下有没有受伤的。”背对着她们再次举起枪的人喊了个名字,便有人上前来询问。
“没事,咱们都没事,谢……”
砰砰!话还没说完,耳边便响起了枪声,地上多了两枚弹壳,芳娘被突如其来的枪响吓到往爱美怀里躲去。
双方正式开战,同躲在小屋里的还有小孩,被吓得嚎啕大哭或是哇哇大叫,一时之间枪声和哭声叫声交杂,屋里蹲着的人都抱头捂耳,把活过的日子都回想了一遍,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交战仍未结束。
小屋里的人似乎在各种震耳欲聋的声音中慢慢习惯,开始听天由命,直到枪声彻底停息,满身血淋淋的几个人被抬进小屋后,耳边还在嗡嗡作响,分不清哪些声音是方才的枪声还是此刻疼痛的惨叫声,或是怕血之人的哭声。
从第一声枪响到王医包扎好最后一位伤员,芳娘和爱美始终紧抱在一起,虽然芳娘的一只鞋不知何时到了爱美脚上,但她们依旧缩在人群里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
在最后几个身穿蓝色军装的人准备转身走出避难小屋之际,爱美拉住了王医。
“咱俩……可以跟着你们吗?”
芳娘和王医同样惊讶地看着爱美,一时难辨话中的意思。
“我……”王医低头看着覆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心里莫名起了慌乱,“我,我去叫队长。”
“爱美……”
“芳娘,咱俩跟着他们打鬼子,好不好?”爱美和芳娘同时瞪大了眼睛互看着,只是一个神情惊讶一个虔诚,“这仗不晓得还得打多久,估计哪儿都不安全了,不如就跟着他们,有枪能防身还能打鬼子,好不好?”
芳娘抬手抹了抹爱美脸上被溅到的血,吸了口气,吐出来的时候一身轻松,说道:“反正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这会儿平息了方才的闹哄哄,芳娘心上只有一件事,同爱美一齐活下去,回到那间屋子继续生活或是继续逃难,抑或是跟从爱美如今的选择,都无所谓。
“小姑娘,听王医说你们想跟着我们?”王医把他口中的队长喊来了。
“嗯!”
“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你们想好了?”
“嗯!咱俩回去收拾东西就跟你们走!”
队长思索了一会,说道:“也好,正好队里缺卫生员,有女同志加入是好事,你们就跟着王医当卫生员罢。”
“好!谢谢!”
“我替同志们谢谢你们才是,让我们的队伍更壮大了,”随后队长也不拐弯抹角,直说道,“你们回去收拾东西方便把我们带上吗?让王医替几位伤员再检查检查,也好让同志们休整一会儿。”
爱美自然地望向芳娘,仿佛在向一家之主请示,看见芳娘笑着对她点头,才答应了下来,像是第一回向世人暗示她们的感情,但在面前两位大男人眼里,只是夸了句姐妹两人真好。
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人在历劫后归去的心情,她们大方牵着手走在前头带路,尽管芳娘的耳朵通红,还是抿着嘴满足于此。到了村口恰好遇上村长提着水烟筒不知要往哪儿去,村长见她们身后带着一队人自然也问起,芳娘不紧不慢细细说来,仿佛早些时候的死里逃生不值一提,只知道她和爱美还是在一块准备过另一种日子,尽管更加困难和危险,但只要两人一齐,一步一步走下去,总能走到出口。
村长这辈子见惯了悲欢离合,况且她们本不知来处,如今去向何处便也不大关心,于是没多留她们,在这一行人随便吃几口番薯应付过,准备往南的根据地转移的时候,村长亲自把他们送到了村外几里地,便又抽着水烟回去村里继续过一天算一天去了。
但她们还是一样,身边人来去,枕边人从年幼开始便始终是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