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掐指一算,已经来到端午头天。
霍城百姓重节庆,挂艾蒿、制香粽、备雄黄酒,准备迎接明天的端午庆典。除此之外,城内码头还欲在晚上置办集卖,举行水上烟火大会,届时龙舟夜赛,百艘龙船共竞,万家同乐。
彼时,霍城晴日当空,一碧万顷。
应鸿站在一眼望不到头的中央大街上,看着两边高高挂起的布幔旗帜,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商盟对待两位赞助商还算上心,宣传招幌挂了数面,延绵百米——左一边,是“吃了鸿运当头”的螺运鸿,右一边,是“喝了财源广进”的有钱酒楼。侧首望去,淼淼江面上,百艘龙舟挂满灯箱幌,贴了两家的思漏跟。晴光一照,微风一吹,很显气派。
“阿四,”应鸿看着满是“吃了鸿运当头”的闹市,一脸灿烂道,“你看这宣传架势,咱这五十两没白花吧?”
“……”
“……”
“阿四?”
应鸿身后人声鼎沸,却久久不闻阿四的声音。他满是疑惑地转过身,这才发现——
阿四根本不在他身后!
方圆十米根本没有他的踪影!
应鸿大惊:啥玩意?!阿四这么大个人也能被他弄丢吗?
应鸿发觉不对,一拍大腿,忙往回退了一路,直至来到城中心的有钱酒楼,遥遥望去,才看见阿四被一群斗百草的小娘子里三层外三层堵在了路口。
景珵今早忙完店里的生意,跟着小老板一同视察商盟的宣传作业。不成想,只是打两壶酒的功夫,便被霍城各位大婶、大娘、小姐和一些慕名而来的吃瓜群众围得水泄不通。
——说起吃瓜,得先说说景珵这两天风靡霍城的事。
前几天,城南有位妻管严的公子哥不知是何缘故,玻璃心起,每天逮着爱妻灵魂三问:
“夫人,我今日可美?”
爱妻答:“尚且算美。”
“夫人,城西阿四可美?”
爱妻不答,只一阵脸红。
“夫人,我与城西阿四孰美?”
爱妻娇羞一吟,回道:“阿四美。”
公子哥震闻其答,心念爱妻所喜已不在己,痛心疾首后竟以泪洗面,每日在有钱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才归家。这事在酒楼掀起不小的风波,又经店小二一传,街坊邻居都知道了阿四这号人物。于是,霍城最近开始流传起两句话:
“要过端午咯”和“我与城西阿四孰美”。
小老板昨天得知此事,兴致一来,大挥手笔,给阿四置办了一身新行头——那一身淡雅湛蓝,如蔚蓝天际,让人赏心悦目。阿四一出街,便是掷果盈车,深受霍城小娘子们的瞩目。
应鸿料想是这个结局,但一看阿四夹在人群里茫然若失的样子,便忍不住发笑。
而此时,被里外围了三层的景珵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额上已经急出一层薄汗。他心想自己在庙堂、江湖也算叱咤风云过,未曾想,到头竟敌不过娘子军的层层攻势!
焦急之际,他再次向外抛去求助的目光,环视一圈,终于在有钱酒楼门口发现看热闹的应鸿。脸上愠色顿起,有些委屈道:“小老板!”
偷笑的小老板陡然一惊,立即从倚着的檐柱上蹬直了身。
景珵见他偷乐,不知怎的,更委屈了。蹙紧两弯清眉,可怜巴巴地说:帮我。
他这话没说出声,用的口型。应鸿暗中一笑,心想阿四看着风度庄严,不经玩笑,但有时候的反应,还……还怪可爱的。
“阿四来嘛,跟我斗一下,可好玩了,你试试。”
“阿四阿四,跟我玩!”
“跟我跟我!”
娘子军的攻势愈发迅猛。本朝八皇子就算再风度翩翩,此刻也慌得像火上的蚂蚱,全身上下焦透了!
应鸿掩笑一声,终于动身往前走了几步。他抬头看了眼有钱酒楼明晃晃的金字招牌,灵光一动,气沉丹田,冲路口的人群喊道:“各位霍城的父老乡亲!端午佳庆来临,有钱酒楼为与大家共享节日欢乐,特在今日举办酬宾大优惠,全场酒菜九折起!外——”
唐有钱火急火燎地从酒楼里奔出,一蒲扇打在应鸿肩头:“小老板!小老板!你干什么呀!我今日酒楼可不折价啊!”
应鸿没了好气,看向人群问道:“放着生意不做?”
唐有钱火气如牛,一蒲扇打在大腿:“你这一喊也不见她们光顾!倒是我店里现在坐着的,可都听到你这话了!”
应鸿啧了声:“别急,没说完呢。”他冲着不为所动的人群,再次朗声道,“本店今日大酬宾,除去全场九折,还外送——”
围着景珵的男女老少立即安静了下去。
“五个鸡蛋!”
“先到者先——”
应鸿“得”字还没说出,气势浩大的军团便立即掉转了势头,朝送鸡蛋的有钱酒楼发起进攻,一阵哗然呼啸而来。
唐有钱被这阵仗吓得原地绊了下,不慎跌进应鸿怀中。应鸿目光落在光顾的人群上,只一阵笑,心道果然,不论在哪个时代,送鸡蛋的魅力永远不减!
“怎么样,我这招不错吧。”
唐有钱看着人满为患的酒楼,蒲扇拍在应鸿身上:“妙,小老板此招甚妙。”
两人嘻嘻笑着,这时,景珵来到他们面前:“应鸿。”
应鸿应声侧首,见阿四递给他酒壶,立马接了过来,却意外发现——阿四此时的脸色很不寻常,包公不像包公,猪肝不像猪肝,一副酸柠檬上脸。而且阿四刚刚还直呼他名,语气沉甸甸的,明显不开心了。
一股不安从应鸿心中飘过,他立即顺阿四的目光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和唐有钱勾肩搭背!随即一把手推开了他,说:“呃,唐老板,既然来了这么多客,就赶紧进去招呼吧,我店里还有事,就先走了啊。”
“诶等等,”唐有钱拉住要走的应鸿,看了眼他手里的酒,又看了眼阿四,说,“你先别走,我有东西给你。”
唐有钱回了趟酒楼,出来时,提着一瓶白瓷酒壶:“喏,尝尝我家新酿的桑葚酒。”
应鸿将信将疑地拿过酒壶,打开一闻,酒里清甜之气扑鼻,果韵生香,只闻其味便知此乃上等佳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应鸿心想唐有钱突然把这么好的酒给他,肯定别有心思,遂擎着一点笑意问:“说吧,什么事?”
唐有钱摇着蒲扇,笑着瞥了眼阿四,却忽然间,把应鸿拉到一边,小声咬起耳朵:“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那个什么代言吗?能不能让你家阿四帮我酒楼代言一下,就在里面喝两口,再让人画个画像挂着。”
应鸿眉头一皱,正想说这事他做不了主,得问阿四,却想起他上次就是说了这话,才惹得阿四不高兴,随即嘬了口手里的桑葚酒,不疾不徐道:“不行,我螺运鸿的伙计只代言螺运鸿,不接其他生意。”
唐有钱没料到好兄弟突然不仗义了,且看他喝了口桑葚酒,不好再拿回来,便道:“咱俩认识也这么久了,在霍城,我坐东你坐西,两家人,一家店,一筐子的买卖,别那么小气。”
应鸿晃着酒壶,说:“不过喝了你送的一口酒,就小气了?”
唐有钱蒲扇一拍:“哎呀,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行。”应鸿坚决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家的人,不帮外人做事。”
“哎我说你——”
“唐老板,”景珵这时在后说道,“你这酒楼里的酒,香气盈巷,清冽如春,一闻便让人口中垂涎,想来定是佳酿。不知我和小老板来光顾,能否有专门的折销?”
唐有钱快急眼了,听闻此言,立即喜笑颜开:“有有有!尽管来!多来!只要你们来,我店里酒菜,一律九折!哦不,八折!”
景珵轻轻一笑,说:“那就先多谢唐老板的热情招待,以后我和小老板……必定常来。”
“好好好。”
唐有钱听阿四肯来他酒楼,一边乐不可支地摇着蒲扇,一边耸起应鸿,冲他挑了下眉。
应鸿没作声,瞳孔恍惚了片刻。
他发现,阿四这人是真古怪,明明方才还是一副酸柠檬上脸,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春风满面。情绪转变之快,恐怕连京剧换脸大师都没他厉害。
但不知道为什么,应鸿完全不讨厌阿四古怪的小性子,反而觉得有趣、讨喜,甚至……
想多看看。
正念着,景珵突然看向应鸿,与他四目相对。
应鸿心口咯噔,忙不迭眨了下眼睛,视线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动摇。紧接着,阿四朝他温情地笑了一下。
那笑很浅,只轻轻勾起嘴角一抹弧度,亦如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在求贤大会上,灰头土脸的阿四朝他浅浅一笑——那时阿四走投无路,饿得肚子叫,是应鸿把他带回店里,给他一个安身之所,于是他就那样冲着他,不吝瑕光地笑了下。
如今,同样一笑,阿四脸不沾灰,于阳光下更显明媚。可不知为什么,应鸿好像从阿四这抹笑中……
看出了一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