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京墨总觉得要下大雨,就算有油布挂帘也未必能保证卷子一点不被打湿,所以他一点不敢放松,想要早些答完。
夜里,大雨如期而至。
只听到考院里有学子高呼,“我的卷子”。
巡考的军士将这些喧哗的学子押了出去,这才是第一天,卷子被打湿了,也还有机会,被赶出考场可就真的没机会了。
徐京墨将考篮往里面挪了挪,用油布护好里面的试卷,就合上眼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这雨还是没有停,徐京墨看了眼眼前的案几,果然有不少的雨水落在了上面。再看看外面的天,下了一夜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他将案上的水擦去,继续打草稿,等到下午雨停了再誊抄也来得及。
看着逐渐变小的雨势,他心情很放松地煮着菜粥,待到下午这雨总算是停了,徐京墨心情愉悦地开始誊抄,第二场的考试对于世家子或者有当过官的老师的学子来说,只是寻常。
以为这场考试更多的是考“资源”,现在可没有什么题库给学子练习。若是有人指导,这些东西公文不过就是套框架而已。
徐京墨答完了卷子,闲来无事,就开始天马行空的想着。如果他明年不能参加会试,那么中间的三年,他要做些什么才好。
他想到与老师的对话,其实教育是不可或缺的,寒门的学子不可能像世家一样,有那样好的教育资源。所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在考场上不会必然输给世家子呢?
第二场结束后,徐京墨走出考院,见到不少学子都是垂头丧气的,想来应该是卷面有污。这样的卷子几乎没有可能被挑中。
本以为一场大雨之后会带来几天的凉爽,没成想统共凉爽了一天,到了第三场考试的当天,徐京墨唯一的感觉是赤日炎炎似火烧,临出门前,被南宫云辞喊住,他的考篮里多了份藿香正气散。
“你先喝上些再出门,今儿这天气,考院里铁定有人撑不住。”
金陵的夏季可不好过,酷热的天气让田间地头劳作的人受了不少罪。每逢科举,家里有考生的都会去药铺抓些草药,不管是藿香正气散还是凉茶,总要人能在考院里撑下来。即便如此,也是时不时就有学子因为暑气晕倒,被人从考院里抬出来。
徐京墨艰难地咽下一碗藿香正气散,这味道谁喝谁知道,“我省的,你放心。”
等他进了考场,就见对面一个很是富态的学子,大口喘气,脑袋上的汗不住地往下流。余下三天对他这样体态的人来说,大抵都是煎熬。
第三场是乡试里难度最大的一场,五道策问题。策问题的字数一般在一千以内,别觉得一千字写不完,有些学子洋洋洒洒一千字堪堪开了头。
策问题,朝廷的要求是斟酌得宜,不得又宽又泛、不得偏执私见,需从实际出发,为实务献策。策问从经史,时务内出题,了解的越多,才越好答题,徐京墨这种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人有着天生的优势。
拿到卷子的徐京墨没有急着答题,而是先审题,这五道题,分别是围绕着军权、内外之重、选拔人才、教育体制和农业出题。
世家子和寒门所擅长的明显是不一样的,而这套题并没有让某一类人占据绝对优势。
徐京墨心说,这样的考官,即便因为担心自己仕途而不录用他,他也可以接受,因为这样的人的存在会更多的寒门学子机会。
他沉下心开始答题,第一题“周礼言农政最详,诸子有农家之学。历朝研究农务,多以人事转移气候,其要曰土地,曰银钱,曰劳力。方今修明学制,列为专科,冀存要术之遗。试陈教农之策。”
土地、银钱、劳力,三者都是不可或缺的,这是事实,但是这就够了吗,相差甚远。
徐京墨的论述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农业本身的发展之道,二是国策对农业的影响。
时人都不想饿肚子所以都想多些产出,那么怎么提高产出呢。首先种地的面积要扩大,其次提高亩产,再次减少意外的发生。
何解?
先说耕种面积,管子曾说“地者,万物之本原”,土地乃是上天赐予之物,是众人赖以生存的基础,所以说土地乃是农事之基。增加耕种面积即开荒,开荒需得要官府的批准,此处离不开的是银子。
齐朝的为了多收些银子,将开荒费设置的极高,一亩地需要一百到两百两的开荒许可费,这样高的价格,叫许多人望而却步。毕竟土地每年耕种,还要缴纳税,都不知道都少年才能把这开荒许可费给赚回来。
而开荒之事,《论积贮疏》中曾说“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这就是在强调劳动力的重要性,土地不是本来就可以耕种的,要人为的开荒、耕种,所以劳力必须要被重视。
天下之事,常在为己也。若是劳力开荒后,所得无几,那么为什么要去劳动?当劳动力越来越少的时候,耕地也就越来越少了,因为无人耕种的田地最后会变成荒地。
综上,银子、劳力、土地,谁都不可或缺。
再说,提高亩产。天气固然重要,然人力不可控制,故而至多是做些准备。
解决之道,一在工具,《论语》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勤快的劳力,徒手开荒也比不上有有斧头、铁锹、犁耙的人。二在种子,有些稻谷一年一季,亩产六石,有些稻谷一年两季,亩产八石。
最后,减少意外带来的冲击,《尚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除了干旱、洪涝,还有虫灾。作物也会生病,就好比玉米螟会让玉米地里至少减产三成,甚至颗粒无收,但是只需要用糖醋液就可以大幅降低这种虫害。糖醋液也好制作,糖六份、酒一份、醋三份、水十份混合均匀即可。
说完了农业本身的发展之道,自然就要说说国策对农业的影响,前者为内因,后者为外因,内外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朝廷既不能掌控天气,也不能空手造人,能影响的只有银子,什么银子,农户手里的银子。
徐京墨提笔写到,《汉书·食货志上》曾言“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新五代史·冯道传》中也有类似的论述,“谷贵饿农,谷贱伤农。”
人为的压低粮食等作物的价格,只会让农户逐渐失去生产的动力,因为再怎么辛苦都是吃不饱、穿不暖。官府也好、粮商也罢,一概不能恶意压低收粮的价格。
除了粮价外,还要去考虑农户的税负,沉重的苛捐杂税只会导致民不聊生。孔子曾提出,“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缘何?盖因鲁哀公时季康子想要通过增加税基来充实府库,孔子的建议是多施恩惠,少征赋税,只要这样才能有持续性,过度的剥削和压迫,只会是竭泽而渔。
孟子更是主张“省刑罚,轻税敛”,他提倡对农业征收单一税种,征税比例降低到十抽一。他认为减轻百姓赋税负担,才能促进农业生产和社会经济发展。
徐京墨写的委婉也直白,就差骂朝廷如今的苛捐杂税了。
因为策论题目的分布,他才决定如实地去写,宋侍郎这人是个妙人,若是日后有机会,或可结交一二。
第三场的考试果然是最为煎熬的一场,到了第三日上午,已经有数名学子被抬了出去,有的人甚至已经失去了意识。徐京墨看着这考院,无论此间的学子多么狼狈,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鱼跃龙门全看今朝。
交卷后,徐京墨踏出考院的那一刻,只觉得一身轻松。观言赶忙挤了上来,扶住徐京墨,“少爷?”
“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喝下一碗藿香正气散,去掉一身暑气,徐京墨总算回过神了。
乡试成绩差不多要等一个月左右,徐京墨本来打算去周边转转,但是因为谢长歌的事情,恐怕也不得成行了。
修养了两三天以后,徐京墨才发现府里的气氛不太对,他喊来观言,“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观言面露忿忿不平之色,低着声音说“是表少爷来了。”
徐京墨仔细回忆了下,这表少爷是谁,“王天翔?”
观言点点头,沉着声音说,“表少爷来了几日了,南宫小姐不让我们打扰您休息,所以我一直没给您说。”
王天翔是二十出头时考中的秀才,确实有不少人考到老都只是个童生,但是王天翔的父亲是金陵的同知,他不缺书本、不缺名师,到了这个年纪才考上秀才实在算不上优秀。何况上次的乡试此人名落孙山,到了这次干脆没来参加考试。
科举虽然没有次数限制,但是应试从来不简单,没几个人能年复一年的坚持考下去,到了最后大抵只是执念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