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汉水之上,两艘江船劈波如飞。
当先的小船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双手操桨急划,舱中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另有一个大人伏倒在地,背上赫然插着两根箭羽。而后面的一艘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
周芷若怔怔的望着倒地不起的父亲,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旁边的小男孩连番推她,她茫然才回过神来。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这才晓得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这就是乱世人命如草芥吗?这就是旧社会平民百姓的悲苦吗?她脑海中不自禁的想道。
她确实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后世一缕幽魂与原身高烧病重死后余下残魂的结合体。
她本是汉水渔家女,父亲是在汉水中操舟为生的船夫,母亲薛氏祖上是襄阳世家,蒙元攻宋,城破后逃难南下,家中败落,后来嫁给了父亲。两人看似门不当户不对,但感情甚笃,婚后不久即生下一女,也就是她。
只是母亲身体怯弱,婚后生活颠簸,失于调养,虽父亲尽力周全,却仍然缠绵病榻,于她7岁时撒手人寰。
母亲离世,她哀恸不已,日夜啼哭,数次昏厥,以致风邪入体,高烧不退。弥留之际,脑海中却多了一位“姐姐”。
然而许是此刻的她已经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也许是年纪幼小,对此等光怪陆离、惊世骇俗之事不以为意。总而言之,她并没有害怕,也没有抗拒驱赶之意,反而好奇的与这位“姐姐”交流了起来。
这一交流才知,这位“姐姐”也叫周芷若,竟是来自后世的一位舞者。而后世的世界竟是如此精彩,飞车铁船,霓灯华彩,人人锦衣华服,个个有饭可吃、有学可上、有书可读,真是令人神往。
灵魂间的交流是如此奇怪,交流中,你不抗拒我,我也亲近你,不知不觉中,两缕魂魄竟融合为一。
新的灵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彼此毫无抗拒,我是周芷若,你是周芷若,我们本就是一个人。
不存在以谁为主,就像是她的灵魂曾经一分为二,经历了两个世界的两个人生。如今又合而为一,人仍是那个人,却有了两世的记忆。
一个是蒙元治下的汉水中的小小船家女,另一个是近八百年后的一位潜力无限、大有前途的舞蹈学院女大学生。船家女的人生自不必说。而舞蹈学院女大学生的人生虽然更漫长些,在外人看来却也单调而乏味。
那个人生中的“她”,家境要比这一世优渥得多,父亲是知名钢琴家,母亲则是舞蹈家并在专业舞蹈学院任教,而从小就被父母发掘出了舞蹈天分的她,也早早开始了通往舞蹈家的人生之路——当其他孩子无忧无虑的玩耍时,她就开始了练舞的生涯。忍受着辛苦、孤寂,失去了正常的人际交往,在通往舞蹈殿堂的阶梯上默默的攀登着。
对于有天分的人来说,辛苦终有回报,她考上了国内第一的舞蹈学院,且还未毕业就获得了国际上第一流的舞蹈金奖。
然而就在她领取奖项不久,乘坐回国的飞机却失事坠海。而“她”本以为必死,却稀里糊涂的“穿越”到了这个元末的世界中。
是的,在“她”那个时代,一个人的灵魂跨越时间,从时间长河的下游来到上游,就叫做“穿越”。而所谓的“元末”,自然是因为“她”曾学过的历史告诉她,这个倒行逆施、残暴不仁的蒙古政权离垮台已然不久!
灵魂的融合让周芷若掌握了不少知识,却并不能改变父女两人被官府、士绅压榨的处境,提前知道蒙元覆灭的“答案”也改变不了此刻被蒙古鞑子追杀的事实。而最最疼爱她的父亲,自娘亲病逝后相濡以沫的父亲,也已经丧命在了蒙古鞑子的铁箭之下!
如果时间倒流,她一定会劝说父亲不要接这大汉与他所背负的小男孩两人,即使他们是反元义军的幸存者。
她固然钦佩这些人的英勇无畏,但如果帮助他们的代价是自己与父亲天人永隔,她宁可做自私自利的小人!
“你,你别哭了……我,我和常大哥以后照顾你好不好?”悲戚间,忽然听到耳旁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她顺声望去,只见那个与她大致同龄的小男孩正关切的望着她。见她转头望来,连忙说道:“你,你放心,我长大后一定会帮你报仇的。”似怕她不信,又急忙补充道:“我爹是周子旺,是杀鞑子的大英雄,我以后也会成为他那样的大英雄!”说到这里,他挺起胸膛,极是自豪。
虽心中后悔接了这船客人,但人死不能复生,周芷若还是能明辨是非,不会真的将蒙古鞑子做的恶事迁怒于义军遗孤身上。尤其听到小男孩说她长大后会帮她报仇,童言稚语,却更显真诚,芷若虽仍不言语,看向他的目光却也变得柔和。
正这时,只听得“嗖”“嗖”声从耳边传来,紧接着一支支铁箭“铮”“铮”的钉在船舷、船舱各处。
周芷若凛然,这才意识到眼下并没有脱离险境,哪容得她哭哭啼啼、哀悼亡父。
她回首望去,只见身后的敌船越追越近,船上的众番僧、武官形象已清晰可见,那些蒙元武官纷纷弯弓搭箭,向操舟的常姓大汉射去。
不过这位姓常的虬髯大汉武艺十分高强,只见他左手继续划船,右手举起木桨,将来箭一一挡开击落,手法迅捷利落。
那些蒙元武官见一时奈何不得这虬髯大汉,其中几人竟微微调转强弓的方向,周芷若顿时寒毛一竖,只觉得那阳光下寒光闪烁的箭头已经对准了自己这个方位。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大心脏,还是长年累月的舞台表演的历练,当危险即将到来时,周芷若反而瞬间冷静下来。她瞥见船舱角落里的一个小小的破铁锅,急中生智,拉着一旁的小男孩一齐扑了过去,紧接着将那破铁锅拉来,倒扣在两人身上。
几乎是扣好铁锅的同时,周芷若就听到“笃”“笃”两声从背后传来,铁锅的震颤感连带着森寒的锐物触碰后背的凉意,让她整个人都下意识的战栗起来。
高度紧张之下,周芷若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她只记得背后的铁锅又震颤过一次,再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就感受到身下的小船猛的一顿,似有重物撞上,随即就听到常姓大汉的怒吼和拳脚刀剑的交击声。
芷若心知不妙,连忙翻开扣在背后的铁锅,这才发现铁锅之上赫然插着四支羽箭,其中两支的整个箭头都穿透铁锅两三寸,自己后背曾经感受到的森寒凉意,显然就是来自这两支箭头。
也就是铁锅自带空腔,不然,就不是强弓势竭后的“不能穿鲁缟”,而是直接洞穿她的小身板了。
但更大的危险却是来自前方——在芷若的视野里,追船已经撞在了自家船尾,一个番僧和两个武官早跳了过来,而护送小男孩的常姓大汉立即与他们打斗成一团。只是他虽然武艺高强,却是双拳难敌四手,而且肩头还插着一支羽箭,被逼得步步后退,而后面又有三四个番僧和蒙古武官跳帮过来。
周芷若心中一片冰凉,只觉得此劫难逃。
别说她与这两人不是一伙儿的话,以蒙古人的凶残,顺带杀几个无辜百姓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在他们眼中,她们父女二人帮助朝廷反贼逃跑,又如何称得上无辜?她爹爹已经中箭身死。至于她,怕也要步其后尘了。
生死一线,芷若反而心中无惧。只恨自己就此死去,恐再无人为爹爹报仇。
只是转念一想,十数年后明兴元亡,如此一来,心中又好像没那么遗憾了。
正当芷若灰心绝望之际,只听得一声长喝从不远处传来——
“鞑子住手,休得行凶伤人!”
芷若惊喜望去,只见侧旁正有一艘小船急速驶来,一位身穿道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正放下桨橹,纵身而起,大袖飘飘,手提一孩童,从空扑了过来。
芷若大吃一惊,她平常随父亲操舟于汉水之上,看到过不少挎剑持刀、做劲装打扮的江湖侠客,隐约知道这是一个有江湖纷争、有武林门派、能飞檐走壁的武侠世界,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凌空“飞”起,心中不免大大惊讶。
这就是武侠世界吗?她忽然有所明悟。
芷若另一世的家教极是严格,一心练舞的她的空闲时间甚少,休闲娱乐也极缺乏,尤其为“培养”她的“古典高雅气质”,所谓的网文、武侠、言情等“低俗”小说一概不允许看,影视剧也是如此。后来上了大学虽然放宽了,但她也养成了习惯,对这些东西确实不怎么感兴趣。
另外,公允的讲,芷若成长的时代,武侠小说已经走向没落,年轻人对按照古偶模式翻拍的武侠影视剧,也许还会有观看的兴致,但原著小说什么的,除了怀旧党,早就不是新世纪年轻人的菜了。
不过不感兴趣也好,没落也罢,在发达的信息社会,各类信息飞快传播,什么是武侠小说芷若还是知道的。其中的一些人物名词,类似倚天剑屠龙刀这样的神兵,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这样的神级CP,扫地神僧、灭绝师太、岳不群这样已经超越小说本身而带有喻义的人名,因为流传度极广,芷若想不知道都难。
也正因为知道,当只有武侠小说中才有的“高明轻功”出现在眼前时,她才会那么惊讶。
老道士自然不会知晓船上小女孩的惊讶,他于半空中袍袖挥动,打飞射向他的羽箭,甫一落船,就见袍袖翻动间手掌一伸一缩,两个上前拦截的番僧就飞身出去,“扑通”“扑通”跌入江中。
蒙古人无不惊惧,领头一人用汉语喝道:“老道,你干什么?”
老道士中气十足骂道:“狗鞑子!又来行凶作恶,残害良民,快快给我滚吧!”
领头那武官道:“你知这小孩是谁?那是袁州魔教反贼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钦犯!”
听了这话,老道士明显吃了一惊,“这是周子旺的郎君么?”
便听那常姓大汉道:“不错。这是主公唯一的骨血,还望道长相救。常遇春感激不尽。”他护在男孩身前,身上本已负伤,箭上更是有毒,只是一直强撑,这时一开口说话,那股气一泄,就再也坚持不住,不禁单膝跪倒在船舱板上。
然则听了这话,老道士反而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