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眼皮,昏沉的意识,来自心脏的钝痛,黑暗中布满迷雾的林荫小道......
一切都从头来过,除了一点——
凌昊单膝跪地,捂住胸口,默默忍痛良久,觉得少了点什么,抬头看向四周,终于在隔了两米多远的一棵树下发现了抱臂冷眼看着他的许晓隽。
“唔......”凌昊发出声虚弱的呻吟,“好疼......”
许晓隽不为所动,甚至将头扭向一边。
凌昊在许晓隽面前向来能屈能伸,于是自力更生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挪到她身边,斟酌开口:“生气了?”
许晓隽冷冷道:“我看不出来你刚刚心脏出窍的必要性在哪。”但声音莫名瓮声瓮气,听上去少了几分冷意,多了几分嗔怪。
凌昊心头一动,凑到她眼皮子仔细看,果不其然看到一道泪痕和微微发红的眼角。
“吓哭了?还是,心疼我?”他声音里透出一丝受宠若惊。
许晓隽用力推了他一把:“别管我!说你呢!你刚刚的行为堪称碰瓷你知道么?我不信你对那小鬼没防备,说说你的理由!”
凌昊讪笑一下:“没什么理由,我就是想暴力脱敏一下,快点适应这个世界,毕竟——”他扭头看向许晓隽,一脸正经:“挫折使人奋进,痛苦使人清醒。”
许晓隽露出个标准而不露齿的假笑:“那好,这次换我清醒一下,一会儿别妨碍那小鬼戳我一大窟窿。”
说着,她扭头便要扎进浓雾里,被凌昊一把拉回来:“那不行,实在是太疼了。”
许晓隽深深看他一眼:“从现在起,收起你无谓的愧疚,专心投入——”
话没说完,旁边的草丛里缓缓升起一道熟悉的黑影,下一秒,凌昊身形如闪电,飞快一个扫堂腿将黑影撂倒在地,紧接着翻身跪压在它身上,在黑影“咿咿呀呀”的声音中,三下五除二脱下身上衬衫,将它就地翻滚一圈绑了个死结,最后,“撕拉”一声扯下衬衫一角,团成团塞进它嘴里,堵住它还没来得及组织成一个短语的话音。
“战斗结束。”凌昊起身,手掌交错拍了拍手,轻快地冲许晓隽扬了扬眉。
虽然光线十分有限,但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凌昊只穿着工字背心的上半身在许晓隽面前展露无遗,肌肉结实但又保持了干净克制的线条,胸膛在刚刚一连串动作之后微微起伏。
许晓隽看着眼前的□□:“你——”,然后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极为刻意地将眼神挪走:“我——”,憋了半天没憋出第三个字,又顾左右而言他指着草丛里的那团黑影:“它——”
凌昊忍不住笑了:“到底想说什么?”
许晓隽脸色涨红:“搞了半天,这该不会是什么大型真人沉浸式打怪游戏吧,你是不是表面受害者背地里人民币玩家,你花钱买皮肤了吧你!”
凌昊十分克制地压下嘴角:“是你对我太不了解了,以后多关注我一点好么。”
此前,在生日宴上,他受许晓隽那句“你这么弱”打击不小,眼下终于有机会以事实证明自己的强大,他对此十分满意。
许晓隽内心莫名升起一种在观赏公孔雀开屏的即视感,下一秒想到那自己岂不是母孔雀,于是摇头强行驱逐出这种想法,思考片刻,认真道:“今年年会你能不能为咱们部门贡献一个节目,比如,裸上半身走台步?”
凌昊脸上笑意瞬间僵住:“......”
等了几秒,许晓隽又补充:“我让郝悠和你做搭档!”
凌昊试图翻出个此前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没翻过的白眼以示内心无语——但很失败,长叹一声:“郝悠是敌是友还没弄清楚呢,你确定年会时她还在这家公司么?”
“啊......”
经他提醒,许晓隽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郝悠的画面——
从医院出发去虞山前,陈阿抖迈着纠结而又迟疑的步伐,蹑手蹑脚打开郝悠病房的门,在接触到病床上郝悠扭头看过来的眼神后,像被猫盯了一眼的老鼠一样弹射出来,拽着站在走廊里旁观他迷惑行为的凌昊和许晓隽一起,落荒而逃。
“——这么说,陈阿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然他为什么这么怕郝悠?”
凌昊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发出声轻笑:“你太高估他了,他只是怕会哭的女人。”说着,他想起什么,停顿了一下,定睛看向许晓隽的眼睛:“真可惜,错过你为我流的眼泪。”
许晓隽脸上一烫,庆幸天色昏暗看不出面部肤色变化,干咳一声,板着脸道:“别说没用的!接下来怎么办?”
凌昊长吸一口气:“如果是在现实中,这条路通向我舅舅家的老房子,那房子早就卖掉了,不知道会遇到哪家人住在里面。如果是在我的噩梦里,这条路大概通向地狱,一路上都是洪水猛兽,尽头可能是恶鬼当道,所以——”
他摊开手,耸了耸肩:“走一步算一步吧。”
“不!”许晓隽思索片刻,笃定道:“既然这条路如此不祥,那我们就避开它!”
接着,她大手一挥,指向道路一侧的浓雾,“我们不走寻常路,直接往雾里趟!”
话音刚落,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嗷呜——”,浓雾深处响起几声类似野兽的嚎叫,此起彼伏延续了足有半分钟。
两人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沉默不语,良久,凌昊从树上物色了两根还算粗壮的树枝,掰下来,递了根给许晓隽,“我觉得你说得不无道理,走吧。”
“......”许晓隽喉头微动,默默接下来。
凌昊轻笑一下,捞起她空着的那只手往前带,温声道:“放心,有我在。”
两人在浓黑的雾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凌昊走在前面,用树枝探着脚下的路,不时回头轻声发出声交代,许晓隽跟在后面,只需跟随前面的身影,踏着他走过的路往前。
天地万物像是消融在了雾中,林荫小道早已抛在身后,野兽嚎叫听不见了,闪烁的红色眼睛看不见了,雾气的湿热粘腻感受不到了,一切,连同五感,似乎都消失了。
“你有没有觉得,雾气淡了?”许晓隽突然问。
“嗯,”凌昊甚至不需要用树枝来探路了,脚下已经很久没出现阻碍,走起来轻松许多,“前面好像变亮了。”
话音刚落,下一秒,他们像是一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界,黑夜消散,光亮乍现,却又不过分耀眼,之势黎明般的温和的光亮,顺着天际洒过来,视野前方,一栋白色小楼伫立在那里,显得孤单而突兀。
凌昊脚下顿住,看着眼前的小白楼,呆愣在那里,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下一秒,转身,拉着许晓隽:“走,回去!”
许晓隽莫名其妙:“你疯啦!回哪儿?”
“随便回哪儿,就是不要——”话没说完,他便止住,只见一折一返间,他们来的地方已经没有路了,一片平静无垠的水面横在眼前,浩浩荡荡蔓延至视线尽头,水面上泛着盈盈波光。
凌昊原地转了个圈,整个世界——已经没有世界了,只有他们所处的一小片陆地,以及陆地上不远处那栋小白楼,其余可见之处除了水,还是水。
“看来是真的很想让我们进这栋楼了,”许晓隽转回身,仔细打量着那栋楼,接着,又将视线移到林昊脸上,探询地问:“这楼怎么回事?”
“......”凌昊一脸怪异的表情,回避着她的视线,“记不清了......”
许晓隽眯起眼睛:“你不对劲。这楼对你一定很重要,要不然不会出现在这里,楼里发生过什么?”
凌昊挣扎无果地发出声无力的叹息,终于也抬眼直视着那栋楼,眼底闪过一抹近乡情怯的思绪,极轻地自言自语:“我早该猜到的......”
一点一点走近,小白楼的楼体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暖黄的光晕,整个外立面没有一块招牌显示这栋楼的功能。
从一楼大门走进去,一条长长的走廊横在眼前,因为两边尽头处都有大大的窗户透进光线,倒不显得阴暗。长廊里,一扇扇门都紧闭着。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许晓隽嘟囔。
“应该是在二楼。”凌昊说着,熟悉地带着她走向二楼的楼梯。
“我们是在你的记忆里么?”从刚刚的黑暗世界来到这所透着暖意的小楼里,许晓隽此刻显得兴致盎然,“我们好像在一层层剥开你的洋葱。”
“......洋葱?”
“哈哈,就是你的内心,外表冷漠,内心柔软。”
凌昊看着她的眼睛:“我对你可从没冷漠过。”
许晓隽思忖片刻,点头:“这倒是,安妮说你高冷的时候,我还觉得奇怪呢,所以你为什么会有两副面孔?”
凌昊微笑着低头不语,片刻后极轻地说:“可能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
“嗯?你说什么?”许晓隽凑近问。
“没什么,”凌昊摇摇头,指着前面:“到了——”
一个拐弯,二楼长廊出现在眼前,长廊中间某个房间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白衣黑裤的少年。
凌昊和许晓隽似乎是误入这栋楼的幽灵,少年对他们的出现和交谈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安安静静,低头不语,瘦削的侧脸没有一丝表情,看向前方的目光似乎对这个世界丝毫不在意。
旁边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女人尖厉的说话声,惊了许晓隽一跳,但那少年却像习以为常,没有任何反应。
“不用跟我说他心理有什么毛病,给我开病条就好!”
房间里发出声叹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我们作为医生,需要尽到告知的义务,他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不用多说了,我赶时间,快开病条吧!”
又是一声更重的无奈叹息。片刻沉默后,一个女人快步走了出来,瞟了眼坐在门口的少年,脚下没有一点停顿,径直朝楼梯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许晓隽认出,那是年轻版的凌昊舅妈——稍显尖刻的脸型和淡漠的眉眼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注视着她消失在楼梯下,许晓隽回过头,指着白衣少年:“那这是......”
身旁,凌昊静静地、远远地看向少年,眼神里满是柔和的光,良久才应道:“是我。”
许晓隽愣住,那上年看上去倔强而寂寞,跟身边这个成年凌昊千差万别——一个,像一团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刺猬,另一个,却会对她释放温暖和关切。
她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又觉得对于一份长久藏在心底的记忆来说,什么话语都很苍白,于是,只是靠近他,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
这时,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里走出一个身影,是一个扎着马尾、身穿校服的少女。她穿过走廊走过来,路过少年时停下脚步,驻足片刻,蹲在他面前。
少年抬头与她对视,片刻后,她张口对他说了什么,少年听后浑身微微战栗,注视着少女站起身,离开。
靠近后,少女的面容在许晓隽面前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她惊讶得微微张嘴,就这么呆愣地看着她越过自己,走下楼梯,消失不见。
狭长的走廊里,许晓隽看向凌昊,大睁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你的记忆里怎么会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