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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芙蓉鞍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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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元年正月,武光受皇帝位。史载受封仪仗,声势浩大,百官朱缨,撼千里而震万邦。

对于生活在延朝最后一年冬天的百姓而言,那却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冬日罢了。雪还是下在了贤愚河以北,积了厚厚的一层,装下去岁的血汗苦乐酿成春水,潺潺地再流向京城。

启元元年,春三月。冰斯融逝,万物生新。

光州卫城,官学外的长墙上一夜之间张贴出了黄纸告示。晨曦才刚微亮,城头百姓们纷纷围满了墙看榜。杏花落在行人肩头发梢,随风阵阵的旋舞。

“传闻当今圣上知人善查,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那新才领了俸禄的文吏站在杏树下,折扇击在掌心,头头是道地讲着在京城看来的新鲜事。

卫城偏远,平日来的外乡人不多。此时看榜的人堆里就有一个。她身披白色长衫,戴个草灰圆帽,瘦小一个隐没在人群中,踮着脚张望着看榜,从上往下一次扫过中举的人名。

她很快发现了自己。

叶青玄,年十七。

“允和,你中啦!”

人群里有一只细白的手隔着几人的肩背探过来,拍了她一下。叶青玄嬉闹着回头,待挤出了攘攘人潮,二人在大街中间相视执礼。

“我看子曦也在榜上。”

“那是,以我的水准,意料之中!”

孟怀昱字子曦,是叶青玄在卫城结实的新友。孟怀昱的父亲是卫城太守,母家经商,从小不爱读诗书礼仪,好作“三流文章”,走街串巷逞风流。

叶青玄整理网巾中散出来的碎发,将外衫前襟的子母扣扣好,对着长街旁的杨柳深深一望。

此事说来有趣,她中了举人,固然也该高兴。但很意外的,她心里居然很平静,一丝波澜都无,就好像活在一场梦里。初到异乡的新鲜感逐渐淡了,巨大的喜讯落下来,更多不是狂喜,而是迷茫。

才在卫城站稳脚感,已知此地非吾所,下一个异乡,又该往何处去呢?

今年正月,叶青玄没回家,路程太远,赶不回来。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在异乡过年。除夕夜的万家灯火、鞭炮齐鸣都与自己无关,才算真正长大。

她给自己取了字,叫“允和”。

孟家待她很好。她之前旅经中原三州,作文章数篇,散于民间,原本抒情消遣而已,哪知竟被几个结诗社品文章的富家子弟瞧中了。叶青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作的文章格外吸引像张秋凛那般狂傲的世家后生。

用孟怀昱的话来解释,大抵是:“允和做的文章有一种浑然天真的浩然气,像是一片净土,读来身心焕发。”

“允和今后该往何处去?”

叶青玄道:“天地广大,还是要多去看看。”

“我知道卫城太小,果然是留不住你。”孟怀昱长袖垂地,端起酒杯向她一干,“我为允和践行!”

践行未免有些太早了。叶青玄急忙把她拉起,又暗暗庆幸她把离别说了,不必再煞费苦心开口。

孟怀昱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叮铃咣当一阵脆响,如狂曲片章。“其实我素知允和之志,与我不同,不可强留。初相见时以为你我都好文章,且都看不惯官场,应该是同一类人。往后才发现不是。我说看不惯我爹那副样子,才寄情于山水间的。但依我看,你是既不遂官场,也不遂山水之愿的人。”

叶青玄暗暗震惊。她没有想到自己对人多有保留,还是让人看出来了心底的念想。大抵她潜意识里还是认孟怀昱这个朋友的。

她一向是重感情,待人真诚,凡事有一事之交、一念之好,都算作友人范畴。有人说这样的交往太轻浮,没有寄托,日久容易吃亏。可她却觉得人生须臾不过百年,来人间走一遭,不就靠沿途这些人和风景锚住,否则人活着和死了差别也不大。

“那依你看,我的志向在何处?”

她本是随口一问,拿起酒壶往深浅的浅白盏里倒了酒。

孟怀昱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你没有志向。”

叶青玄手一抖,酒全洒了出来。她带点嘲讽似的会心一笑,把酒盏轻轻放下。

“子曦说的对,我确实......没有志向。”

“这不难看出来。”孟怀昱顾自又斟一杯,“除夕夜我去探访你,见你一人坐在屋里写文章,我问你是写给何人的,你说不是,又问可是要卖给书商,你说也不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却答不上来。”

“我那时怎么说的?”

“你说写文章是因为那是你仅有的一点能做的事情,打发日子而已。”孟怀昱笑道,“我上了十几年学,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觉得真新鲜。我当时就应该追问一句:那你写这些无甚目的的文章,是为了你自己?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叶青玄的心思猛一沉,那两句反问深深砸进了她的心底。耳畔不觉间又浮现出了张秋凛当年的那些话:“你的才华在这里未免太埋没了”、“我从今天起教你读书”、“才华横溢,智极出众,最珍贵犹是不拘一格、灵气动人;若授以诗书礼乐,岂非天才出世、迷倒世俗”......

这些定义全部来源于一个人,却占据了她的整个青春。她读书,作文,应试,也许最初的目标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有人告诉她:“你该走这条路。”

走出来这么远,她早已分不清了。

叶青玄敲着桌板反问:“那你的志向呢?”

孟怀昱忽而正色道:“我要搜集天下一等好的文章,将来编成文苑传。虽然大抵......很难实现了,但这是我的愿望。”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一志向的?”

“十四。”

叶青玄微微偏头似在回忆。她想起那一年均州被四方军侵袭凌虐的惨状,想起被深雪掩埋的一整个村庄。

“我十四岁时,想的是怎么活过下一天。”

“所以,你可能觉得我没有志向,许多选择只是为了求生。”

孟怀昱摇头。“我觉得不是......你或许在某些方面谦卑,在另一些方面却孤傲。说你想求生,却好像明天死了也没什么。”

“啊?”叶青玄爆出一阵笑,眉飞色舞起来,她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你说真的,我看起来像是那样疯的人吗?”

“你是。”孟怀昱将盏一停,认真解释起来,“寻常的人都有根。有根就有牵挂。有了牵挂,就不那么容易疯。这话我爹肯定不爱听,但对你说无妨——像你这样也未必是坏事。有太多牵挂的人,受的局限也多。”

叶青玄笑了笑。“你当时问我写文章是为了什么,事后我也想了诸多,比如天下大义之类的空话。那些文人理想,我亦心向往之,但不足以支撑,因为太空泛了,你明白吗......扪心自问,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

“说不定哪天你灵光一闪,就知道了。”孟怀昱笑道,“还有很多人一辈子也不知道呀。”

叶青玄眼前又闪过张秋凛那张极锋利俊美的脸,还有那些催眠似的致命言语。“不行,我一定要想明白。”

孟怀昱略思忖了半晌,伸手将二人的杯盏对碰,仰脖一干,又重归潇洒。

“听说圣上今年秋天要开破例一榜省试,招揽天下才士。”

“真是天助我也。”叶青玄卷起了手边的书,“你可与我同去?”

“唉,其实我本不愿去,奈何我爹非逼着我去。”孟怀昱叹气,“算了算了,就当去京城玩一圈走个过场。我们一同北上,路费我来出。”

叶青玄立即起身,正襟朝她一拱手。“来日我若腾黄得志,定当报——”

“诶诶诶——不用,到时候拜帖贺诗,你得帮我写写。”

“成。”

*

北上沿途,苍树翠柳,绿水依依,过超然津渡口,登逍遥台,效仿古人饱览山河,倚青天畅笑。楼外长烟渺渺,空沙蔽天,不见日月。

旧时楼台,风景历经百代风雕雨琢,难以同日而语。

启元元年,大周开进士科省试,一时间天下才子闻声而往。通往京城的那几条主要路段上,如同假日出游一般拥堵。

“尚书大人,门外有温太师的学生张鉴生求见。”

“怎么又来了。”礼部尚书韩澈不耐烦地摆手,“不见!”

书吏低头转身出去,韩澈的目光又转向殿内一众文人卿士。“刚才说到——这一榜进士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榜,待礼部考试后,陛下想要亲自看看中第的学子。若是按照往年的规制呢,六省的生徒名单都已经送上来了,但毕竟这次是陛下亲自......”

话音还未落,殿内响起了絮絮的议论声,突然,伴随一声巨响,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议事堂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张秋凛信步跨进来,着青袍官带,肃然敬视,不怒自威。

后面还跟着方才通报的书吏:“张大人,您不能硬闯吧......”

殿内一时安静,众人惊骇不已,没想到竟有如此猖狂之人。

张秋凛举手抱拳,朝着殿内环视,浅浅一鞠。

“诸位大人,在下张秋凛,擅闯大殿恐有唐突。只是方才在门口听到许多有关省事和陛下的议论,忍不住想说几句。我也是好心提醒诸位大人,莫要求一时容易,误了前程。大周第一榜进士,若按旧朝之制执行,料想陛下大抵不会开心。”

“大胆猖狂!”有人站出来喊,“翰林院历来选拔人才都有两条途径,有什么不和规制的!你莫要信口雌黄!”

张秋凛严厉反驳:“面上虽是如此,背地里到底如何,你们最清楚不过了。”

“你——”那个官员气得拽起袖子指着她,“你敢诽谤朝廷命官?”

“诽谤?在下岂敢。不过是刚从均州回来,虽有耳闻,便来略表心意,给诸位提个醒罢了。尚书大人方才也说了,这次陛下要亲自主持殿试了,不是么。”

张秋凛环视了一圈,见众人脸色冰冷无人吭声,轻哼一息道, “恭劝诸位三思,你们以后脱了旧朝官服、攀附上了新人就能在新朝廷里高枕无忧了?这才第一年,别把虎穴当成自己家了。”

字字掷地有声。韩澈脸色铁青,吆喝了一句“送客”。

她走后,身后还有议论纷纷的声音。

“嗯哼,不过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编修,在这里神气什么!”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能代表陛下呢!”

张秋凛步伐渐急,衣摆翻滚着,掠过层层的回廊。

那日傍晚,方循下了职,和温柏寒一起去张府探望好友。温柏寒提来一个食篮,说是他父亲担心张秋凛食不规律,特意差他们来看看。

张府。

不出所料,张秋凛这个时辰了还坐在书房里,奋笔疾书不知道写着什么。

听到外面有人,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脸上显出疲惫之色。看清了来人,她长叹一口气,极轻地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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