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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泛彼柏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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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河上游有两条河,都在新阳境内。一条名为清河,从西边的寒径山流下来。另一条名为贤愚河,从北面高地上来。

北面的高地都是松垮的土坡,每一下雨容易塌陷,贤愚河沿岸洪涝和滑坡结伴着来。幸在此月雨停得快,水势不大,这会儿已经过去了。

上游来的石沙泥浆压垮了一大片玉米田,沿河的堤岸溃作一片滩涂。

几个身披黑袍,膝盖手腕上绑着护甲的官兵沿着河岸,腿脚一深一浅地往前小步跑着。

“府君大人,就是这里了!”

贤愚河夹两丘,这是其间最窄的一处。

张秋凛披着一身御寒的黑袍,带着一顶宽帽檐的军帽,遥望去威风凛凛,从岸上的半人高的土坝上纵身跳下,稳重地落在湿软滩涂地上。她脚底下陷,站稳后又抬手去扶身后的人。

秋雨季过后堤坝动工,周围山谷里几个临河的村寨将要搬走,她此行深入山腹,一来探访灾情,二来也为拜访这些地图上标着名字的村寨。除了京城带的几个亲卫,还叫了几个本地向导和官差,随行的人员一律从简,一去风餐露宿,又是一月有余。

途径的几个村寨,大多建在依山傍水的险峻处。贤愚河古来常泛,人尽皆知,他们都是前些年为了逃避战火才搬到这里居住的。有时人祸之弊,甚于天灾。

张秋凛代表武光的新朝廷前来说服他们,颇费了一番心思。

一来二去,又耽搁些许时日。她近来脾气时好时坏,时而比孔子还有耐心,时而又掐着指头算日子不想浪费。

有时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在东皋村度过了那一年。看着这些村民,也多了几分感同深受的意味。

偶有书信翻过层层山河,从京城寄过来。

方循问她近况,讲起新婚之喜,吐槽同僚愚蠢。温颂声寄来的信里常提及朝廷最新的动向,武光的想法,一些共事人员各自的派别和念头,信末总是提醒她:阅后即焚。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不在京城,所以大家给她的信中没有忌讳,说得放肆。她这个中间人也不知该不该挑明回去。这其间充满了暗流汹涌、波涛诡谲。张秋凛有时会在不同人寄来的信里,发觉许多处矛盾叙述。

待处理完北边诸事,回新阳府,已是仲秋。金叶飘飞,万木生寒。

河堤一事好不容易才定下来,原本跟东边毗邻的三郡商量的借款,这时候忽又不给了。她当场就掀了桌。想去找人理论,却遭到层层的遮掩阻拦。

许多小吏被打发过来背锅担骂,她看得出来谁不知事,也不好意思随口喷人。想及那些京城寄来的信中,真话夹着鬼话的妙语连篇,又是一阵头疼。

入冬前,武光马上要行登基大典,再也不容拖延了。

均州虽然是个人杰地灵、多出俊逸隐士的地方,好歹不会反。听闻言明卓前几月被派往南境平乱,到现在还没安定下来,那才是真的棘手。相比之下,均州并非啃不下来。

经各方打听,张秋凛得知了旧朝批下的河堤公款都被当地的三家大户私吞。他们趁着战乱收买土地,如今不禁掌管了农商业,还牵制着大半个官府和官学。若非当年四方军交战之惨烈,打得均州人口凋敝,凭着地形和局势,这里的人想要自立也不无可能。

她来的这大半年,多多少少有些被人哄着转悠了。

想到这里,张秋凛不动声色地压平了书案上文书翘起的一角。那文书上写着的,是牢狱的调令。

事发那一日,新阳府的衙门里比往日还要平静一些。

张秋凛一身青色官衣,长身玉立在青瓦粉墙的廊下,静听着世声。

一墙之隔外,有铁器刀兵,怒喝吆叱,逐一渐息。

“张鉴生,我可是朝廷钦点的命官,与你同朝而处,你凭什么诬陷我们!”

张秋凛道:“公子若真一身清白,自然不所畏惧。我张某不会无故拿人,更不会错害无辜,你既然是朝廷钦点,不会不清楚大周刑律吧。”

“你若不认,就只能下狱伺候了。”

“——张秋凛,你这为了功名唯利是图的小人,你拿了我,可知道我舅是什么人——”

张秋凛淡然扑落了肩头的一片叶。“你若清白,我自领罚。押走!”

那日晚些时候,她跟同行的花峥等人解释此事缘由。均州士人善于经商,他们的靠山便是如今这经常颇受武光其中的业州世家文人。自从温颂声得势之后,他不断地给武光推荐后辈人才;武光一面重用,一面亦在挑选自己的人。不断的有天下名士归附新朝廷,其中有七位著名的才能之士,世居京城,颇受武光器重,分别来个七个业州大家族,时人成为“业州七子”。

这七子为了融入新朝局,名义上认温颂声的学问最大为祖师,实则同辈生人、虚与委蛇着各自为政。

这些东西她都有一半是从信里推理出来的,还有一半是猜的,但八九不离十。有次她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写进给方循的信里,方循的回信破天荒的没提他和夫人如何恩爱,而是写了一千多字来劝她“审时度势、谨言慎行”。

张秋凛一笑,看完信便烧了。

“要做个清官,须得比奸官更奸。”

至于她得罪了谁,那是以后的事。她知道官场上哪有什么黑白分明,但求一个无愧于心。

立场不和,难以庸同。

那日廊下列了一排卫兵,遥遥的把官府里外都封了起来,张秋凛命新阳府的官员成行跪在堂前,逐一审问,发现他们内外勾连藏污纳垢后,一个都不留。

刑狱里一日胜一日的拥挤,她列出那长长的名单给京城送去,哪管这一个惊雷落地,会震起多大的响声。

乌云密布,停在官府紧闭的彤门之上。

北风呼寒,已闻凛冬之嗓。

*

却说那日,叶青玄迎着风,站在门前七尺远的地方,看劲风吹起满地的枯叶尘埃。

她浑身衣襟乱飞,凌乱地独立在寒风里,看着那些骇人的卫兵,听见沿途过客匆匆低头而去的议论。忽的,府门打开一道缝,两个官差压着一个戴灰帽子的侍从出来,给那人戴上镣铐。叶青玄好像还认识,就是之前指引过她的官差孟行易。

那人一抬腿,嘴里喊冤刚喊出来半个字,就被蒙住了头。

几个衙役似是注意到了叶青玄,押住犯人后,朝她这边望了一眼。叶青玄躲不及。

那些人和她对视了几秒后,就移开了视线,像懒得搭理。大门再次砰一声关了。

风萧萧地吹过,余波寒骨。

叶青玄怔愣片刻,忽然从骨子里冒出一个寒颤。她抬头望着官府匾额上历经风霜的大字,那样的伟岸而冰冷,透着森森不近人情的寒气。

这样的地方,她怎么敢自己找上门来。

张秋凛这几年历经宦海,怕是早已变了一个人……

刚才门开一瞬,好像听见里面传出激烈的声音,那愤怒而威严的嗓音几分熟悉,她不愿意细想,更不敢冒险相认。

大抵是近乡情怯。此时她忽然觉得,不相认也好。如果不相认,她就永远记得的是那个十九岁的张秋凛,那时她和如今的自己一样,如花年岁,走投无路,彷徨孤注,那时她会轻抚着她的手背聊起诗与海,一颦一笑都是温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没有人永远能停留在那时候。以张秋凛的性子,定是不肯念旧的。

叶青玄咬了咬嘴唇,心灰意冷地转身,踏碎枯叶纷飞。

却不知府门又开了一道缝隙,一双眼睛向外窥探,瞬间合上不见了。

一阵脚步匆匆,穿过前院,提着衣摆往堂内闯。

“张姐姐,外头来了个布衣女子,什么话也没传,自己悄悄走了......”温柏寒几步跑来报信。

府堂内,张秋凛这会儿忙着,正在审问下官。因她最近动静闹得太大,又没有瞒着京城,京中派来了一个检察官,此时正被她五花大绑封住口舌的压在堂内,这样“赐了上坐”。

那可怜的京城检察官有口难言,满心屈辱,只能一味指着张秋凛那挺拔身姿的背影,发出含糊不清的咒骂声。此时趁恨意滔天,如待他有了翻身之机,好似将她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张秋凛能听见身后传来的骚动与恨意,但她只唇角微挑,不予理会。审完了手头这人,才有功夫回温柏寒方才报的话。

温柏寒道:“门口有个穿青绿长衫的姑娘,好秀丽的书卷气,可是你府上的人?”

张秋凛脸色一变:“她在哪儿?”

她有公务在身,想见不能脱身。然而府堂里的众人都察觉到,府君大人周身那阵凛冽的威压忽然淡去了,取而代之一阵潺潺的愁意,并着些许的恼恨。如先前的杀意一样浓稠炽烈,令人闻之不敢抬头。

张秋凛的目光落在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白梅,另一棵是红梅,现在都尚未开花,白梅树枝上倒是结了许多画花苞,看上去空灵秀丽。她指着那些花枝,对温柏寒道:

“去折几枝梅花,送给那位姑娘。就当是……代我送了吧。”

“好!”

没过多久,温柏寒又一阵欢快小跑着回来了。

张秋凛立马停下手头的事,顿了几秒,方才转身,当着众人掩饰神态里的忐忑。

“咳、你,见过她了么——”

温柏寒几步跃上来,怀里还一如原样抱着花枝,笑逐颜开、满脸喜色地摊开手掌,递到张秋凛眼前。

“她说不要您的东西,还让我把这个还给您。您瞧!这不是之前您那块令牌残失的另一半儿?父亲还想着给你重铸一块新的,这下好了,终于找着了!”

他愈是高兴,张秋凛的脸色愈冷。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拿起那半个铜牌,抵在掌心里摩挲。

唉,也捂不热呢。

她终究哀叹一声,双眸紧闭着,似在挨无形的痛。

一旁的温柏寒意识到不对劲,紧张地小声问她怎么了。可张秋凛再睁开眼时,眸底清澈如旧。

这一年的四季轮转,想与春常驻,怕是命里无,本也是痴心妄想罢了。

张秋凛朝众人挥了挥手,说:“也罢,散了吧。”

回音就掉在了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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