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冬天的晚上和清晨一样,总是刮着冷风。
下雨时潮湿沁凉,晴天时干冷得人嗓子痒。
宋理枝从前不大喜欢冬天,他衣服总是穿得比当天气温要薄几度,还懒,基本能躺着就瘫着,完全指望不上靠运动产生热量。
所以到了冬天就格外冷,尤其是出门的瞬间,被外头西北方向来的风一吹,哆嗦着掉头就得回去。
但今天他出烧烤店的门,外头掠过的冷风扑上脸颊的时候,也没觉得多讨厌。
反而觉得门外路灯的暖调光很亮眼,打在一排树干上,显得特别清爽,挺好看的。
不,是特别好看。
他明明喝了不少酒,脚步却很轻快,刚出了烧烤店门,不小心被一截小台阶绊了下。
眼皮底下闪过一截影子,接着就被人揽住了。
牧廉拉着他站好,轻声说了句:“看路。”
“我看了啊。”宋理枝很无辜。
牧廉瞥扫过来,背后的烧烤店内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个手机灯的光,他的眼睛却很亮,流光溢彩地从眼尾滑出来。
静了片刻后,牧廉牵着宋理枝的手,走过了接下来的几阶小台阶。
这俩人又高又帅,站在一起就挺明显了,还不论现在几乎是贴在一起走的。
有同学看见了回身,笑着说:“宋哥喝醉了?这您一脚能跨下来的,还得让人扶啊?”
宋理枝还沉浸在手掌心里的温热中,脑子几乎没转,他下意识地抬头,愣着朝问问题的那同学看过去。
牧廉在旁边,听见宋理枝很小声地问了句“什么”,一听就知道在出神。
这跟他从前被逗弄过后懵逼的样子很像,让人无端地心里发软。
牧廉没忍住勾起嘴角,自然替要脸的小少爷回答:“他没喝醉,只是到了晚上有点看不清。”
那同学或许是上学的时候就没被牧廉主动搭过话,导致现在有点意外,“哦”了声后嘟嘟囔囔着:“还是你俩关系好,读书的时候就是,放学都是一块儿走的……”
说到一半,叫的车正好来了,那同学顺势就高声问:“哎,你俩今天也一块儿回去么?”
其实当年他俩一起上下学完全是因为住一起,宋理枝又并不想让同学们都知道牧廉的身世,所以并没有过多解释。
如今回首就成了旧事,就更没必要解释了。
宋理枝回过神,刚想说“有人来接他们”,结果他反应慢,还没开口,牧廉重复着问了他一句:
“今天一块儿回去么?”
原本就定了小李叔叔来接,牧廉这个“一块儿回去”,指的当然不是坐车的那种。
这儿离家里不远,走路也要不了多久。
换作平常,宋理枝肯定一下就明白了,但他今天脑子里一半飘飘然,一半在酒精的作用下转得极慢,愣了好久才答应过来:“……行。”
马路边陆续来了叫的车,牧廉给小李叔叔打了个电话过去,说清楚后转过头来,看见鹦鹉拿了个袋子给宋理枝。
“给阿姨的,这几天我们有实验,得过几天才能去看她了。”他一面说一面招手往后走,“你俩回去悠着点啊!”
宋理枝仰仰头全当跟他告别了,然后又转过头来,正好对上牧廉的视线。
他一手拎着东西,一手自然垂在裤缝上,就那么站在夜色里,直直地望向牧廉。
像幼儿园放学的时候等着家长来接的小朋友。
牧廉一颗心脏像被谁用手捏了下,没多重,但无可抑制地泛出酸软。
他走过去接上宋理枝手上的东西,又顺势拉了下他手腕,问:“走么?”
宋理枝点头,下一秒牧廉就带着他往前走。
突然,间歇性停电的店面跳过道光,接着大片暖光猝不及防地蔓延,店内接二连三响起各类电器重新启动的滴滴声。
宋理枝转头的那一下,正好是来电的瞬间。
他看见橙黄色的光从牧廉身后追上来,大堂的、二楼的,一间一间亮起。光线在他好看的侧脸叠加,像某个放学路上,从后往前笼罩的夕阳。
从前他们一块儿放学的时候,牧廉也是这样手里拎着包,从教室后面走到前面来,敲敲他桌子问他:“走么?”
走的早的时候窗外是夕阳,走得晚的时候楼外是夜色。那时候牧廉的包里装的还是卷子,每天回家第一件事还是拉着他刷题。
宋理枝愣了好几秒,然后很轻地晃了下脑袋,看见牧廉在自己稍前一点的地方迈步,两人离得很近。
他跟着走,周围不断吹来干燥的冬风。
过了不久,牧廉带着他从烧烤店的大路走过了条短巷子,又穿出去,到了条小路上。宋理枝吸了吸鼻子,觉得酒意都在一路上被冻得差不多了。
只是这头刚压下去,另一种酸胀的情绪又往上涌。
——他们现在走过的这条小路,是曾经高中放学时必经的路段。
或许是失而复得的人都有种隐秘的激动,也或许是他们现在的状态和当年简直相差无几,宋理枝忽然想起有次牧廉帮他出头,下午一块儿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跟在牧廉身后,也心里发痒,也总想和眼前的人说些什么。
可惜他绞尽脑汁,在好一会儿的犹豫里换了好几个话题,也不知道开口第一句该说哪个。
“你还记得这儿么?”牧廉忽然停了下,侧头看过来。
宋理枝没想到反而是牧廉先出声了,抬起头看他,见眼跟前这人伸手指着路那头的一个小店面。
宋理枝眯了眯眼睛,愣了片刻才回:“记得,以前放学不是老路过?”
他顺理成章地走上去和牧廉并肩,听见旁边的人接话:“嗯,每回你路过都要进去买冰棍。”
说起这个宋理枝就想起来了,他那会儿胃不好,牧廉老看着他。小少爷又皮又欠,为了逗逗这人,每次路过都故意要进去买点垃圾食品。
“我哪次买成过么?”宋理枝抿抿嘴,还跟当时似的抱怨:“大夏天的冰棍都不让人吃一根。”
“我记得你冬天也买。”
“??”宋理枝心说怎么还睁眼说瞎话了,“蒙谁呢?这儿冬天都不卖冰棍。”
他屈起手肘给了牧廉一下,挺轻的,完全是身体的本能。
这一下过后他又突然反应过来,眨了下眼,再抬眸去看牧廉的时候,发现这人嘴角翘起,被朦胧路灯勾勒出一个轻笑。
小少爷逗人不成反被将了一军,这是曾经发生过无数次的过往。
宋理枝脚步还在跟着牧廉往前走,眼睛却一秒都没从人脸上移开过。他瞳孔其实算浅的,此刻却异常怔愣深重。
他觉得自己好像终于从某场溺亡中浮出水面,氧气已然涌入血液,可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张口呼吸。以至于到了现在,全身才活了过来,热意再次布满经络。
牧廉这个人明明很少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每次逗完人的瞬间,脸上总会微微露出点得逞来。
能让他这样的,从前是宋理枝,现在依然是宋理枝。
小商店里亮着灯,路过的时候牧廉往里看了一眼,说:“换老板了。”
“嗯……”宋理枝也跟着侧过头看,“是换了。”
以此为话题开端,宋理枝说起他们学院对面那家小店铺才是真会迎合市场,连冬天都买冰棍,买的人还挺多。
牧廉表示自己知道,因为学校只有那一家冬天还这么大逆不道,周围有同学想吃了,会绕路去买。说完后他又问宋理枝:“你买过么?”
宋理枝其实没有去过,牧廉不在,他提不起兴趣作死。但他挑挑眉说:“当然”。
然后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牧廉微拧的眉。
宋理枝心里有种扳回一成的得意,是某种会特定在牧廉面前露出的幼稚心态,一如往昔。
他按照之前的经验,抢在牧廉开口前又换了话题。跟人说,有一回他去学校的大超市买东西,遇到他们教材料的老师卡里没钱了,他上去给结了账。结果那位女老师从此就记住他了,节节课上必点他,事后自己极其后悔,真不知道当时好心个什么劲儿……
牧廉被他懊恼的样子逗得笑了下。
宋理枝看见了,越发来劲,叭叭地又说他刚进大学的时候不知道这专业这么累人,赶图的时候凌晨四五点都睡不了。连周末都要安排课,还得上选修。
他这学期的选修没弄好,选了一门老师很严的,也不知道下星期去上课的时候怎么磨他们呢。
这种细碎的小事宋理枝一般都不会说的,他总觉得对着朋友同学,没这个必要。
但对象是牧廉,宋理枝却又觉得,什么小事都想拿出来讲一讲,什么微妙的感受都要深入剖析一番。
上大学这一年多来时间太长,能说的事情太多,宋理枝哔哔了半天,终于暂停了自己这点事儿,转而问牧廉,他的专业怎么样?学起来还好么?遇没遇到过什么严格的老师?
牧廉对周围没像宋理枝那么关注,说起来几句就概括完了,于是不知不觉间,宋理枝又重新接过话题继续叨叨。
其实现在已经有点晚了,月亮高挂在天上,成了最大的一盏路灯。
可牧廉听着宋理枝越来越密集的谈天,恍惚间又觉得其实还早,他们只是刚放了学,刚背着书包踏上回家的路。
没有清明,没有亲吻,也没有冷漠疏离的这两年。
牧廉略微侧头,垂眸看向眼睛亮晶晶的宋理枝,他说到兴起的时候喜欢微微晃一下脑袋,手指会有些小动作,笑起来清爽又明亮。
路灯把影子拉得好长,他们走在隐秘无人的小路上,像走在清晨寂静的校园里,走在放假空旷的黄昏里,或者任何一个难捱孤单的时刻。
牧廉陪着宋理枝,将那些错失遗落的,通通填上、补好、封存。
前方再拐一个路口就到家了,过红绿灯的时候,宋理枝嘴里还没停。牧廉微微点头附和,看着压根没几辆车停着的马路,牵起了宋理枝的手。
他表面上看上去像是怕人不注意车辆,怕人出危险,可牧廉碰到宋理枝的那一刻,心里想的是:
终于把小枝牵回来了。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