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寿诞一日日地接近,就连宫中都开始忙碌了起来。太后每日要接见很多人,有时还会赐下宫宴,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
这日一早,大殿宫女来报,说是太后传召王妃共进早膳,宁玥自然是要去的。今日安排的是域外使节集中觐见,明日是京外各地进献的寿礼,后天是京中勋贵命妇们的问安,大后天才是正日子。这几日少不得要她这个居住在长庆宫的儿媳日日伴在身侧。
早膳是依着太后的口味准备的,虽然都是宫廷样式,但少不得带了些北地风气。好在宁玥并不挑食,一顿饭也安安静静地用完了。
用完早膳时间还早,趁着天还凉快些,宁玥陪着太后在园中散散步。
“学宫那边可告了假?”太后问道。
自那日回家省亲之后,魏天瑜出了京办差,宁玥却是日日往学宫就学。学宫是当年魏青云为教导旻帝而建的,后成为教导皇子皇女的书院,再后来勋贵子弟中又优秀之人也可以就学。学宫教授课业的先生有分常座和非常座,常座先生都是从翰林院中简拔学问优异之人来充任,负责教授最基础的六艺;非常座先生则是当世大儒,有的是云游到京城起了兴致入学宫教上几节课,有的是学宫慕名专程请来授课的。常座先生教授的课程都是有定数的,什么时候上做什么功课都是早先就排好的,非常座先生授课则不定时、不定形,有的先生甚至一事兴起带着学生登离山赏离江原畅谈诗词歌赋人生哲理。
让宁玥去学宫就学是皇帝的意思。皇帝既存了心要用宁玥,自然要好好打磨这块材料。宁玥和罗信二人身怀异禀,若能好好发扬定是利国利民之事。罗信年岁稍长,经历丰富,心性坚定,当是可用之才。可宁玥年纪尚轻,心性未定,虽术业有专攻,但未经人事未解世事,于道法之上还有欠缺。若是能在学宫之中学得正道,将来自然能造福百姓。
宁玥坐困长庆宫,每日能够出宫读书也算是乐事一件,于是每日换做男装化名罗义前往学宫听讲。学宫首座早就得了皇帝的吩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旁人也只以为罗义是京城新贵罗信的弟弟。
太后也知道她每日去学宫听讲,想到宁玥既然已经是自己的儿媳,若是能好好地听高学的教导,也是好事一件。
“听了这几日,可有所得?”
宁玥垂首答道:“回太后,妾受教时日尚浅,所得不敢说,只是有所思考罢了。”
看她如此谦逊,太后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很满意。
清晨的时候刚下过雨,这会儿日头还没起来,天气还算凉快,婆媳二人就多转了一会儿,太后讲了一些魏天瑜幼时的一些往事,趁机敲打敲打宁玥,知道宫人来报:皇后到了。
想来是皇后已经处理完宫务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太后就带着宁玥回到了寝宫,更衣、梳妆。今天不是正式的朝见,不必穿礼服,但毕竟是外域使节献礼,太后还是换了一身稍微正式一点的宫装。太后梳妆完毕,转头看到宁玥,见她衣饰钗环选得十分得体,妆容也很是精致,又点了点头。皇后在一边侍奉,暗中也看到了太后的态度。
不过太后虽然看起来挺满意,话却转了一转:“今日看到你的模样,倒想起来前些日子尚服局进献了一件宝衣,我看着衬你的颜色就让她们拿回去按照你的身量改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后天大宴。”说着转头看了一眼阿桂。
阿桂赶紧回话:“回太后,宝衣昨晚上就送过来了,就等太后发话呢。”
“这点小事还要我发话。晚点直接送到端敏殿。”说着又转头对着宁玥说,“回头你试试,不合适赶紧改。”
站在太后身后的皇后一句话也没说,心思倒是转了几转。那件宝衣她也是知道的,用的布料丝线和各式珠宝都曾上报给她,那宝衣是按照太后的规制制成,即便是按照太后的要求算有所修改,对亲王妃来说也稍有逾制。太后这是想做什么?是要暗中拿捏王妃,还是要向陛下施压,又或者是要向尚服局伸手了?
皇帝子息艰难,至今膝下不过四个公主,同时大公主是唯一的嫡公主。当初朝野内外不少人都以为是太后为了瑞王储君之位干涉皇帝子嗣,同时暗中指责皇后无能。后来太后将凤印交还给了皇后,上阳宫宫务也彻底撒手不管,这才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要让儿媳穿什么都要管的太后交权,背后也是一番惊心动魄的交锋。瑞王回朝之后,太后一心都扑到了儿子的身上,长庆宫和后宫之间也相安无事。如今忽然提到了尚服局,难道太后不怕将来别人指责魏天瑜得位不正吗?
皇后忖度着太后意图的时候,太后已经打理完毕,内外命妇也都到齐了,该去接见外域使节了。
天气炎热,首先接见的是四方使节,也就是北方戎族、南方蛮族、东海夷族和西方狄族。
北方戎族自太祖时就与大虞王室通婚,到了本朝,不仅太后的母亲是戎族公主,三公主的生母也是来自戎族。然而戎族内部并不是那么团结,近些年戎族大王年事已高,王庭对各部的约束也渐不如以往了,此次贺寿戎族竟有三拨使臣代表不同的王子前来。
王庭派的使者是太后故交,太后问候了自己的舅舅和昔日伙伴,使者也带来了太后的寿礼,以及瑞王新婚贺礼。魏天瑜和宁玥的大婚办得实在仓促,即便是本朝外官都是时候才得到消息,更何况是这些外族之人。
戎族与大虞王族是姻亲,就算是另外两拨使臣也都是太后的表兄派来的,思及旧情,太后也没有过多过问戎族内部之间的纷争,将贡礼全部收下了。
然后依次是东海之外的夷族四国、南方蛮族三国和西方狄族九十城的纳贡。东海茫茫,海外有一片陆地,是夷族所居。太祖时曾派一支舰队往东,数年之后又从东方来了一拨人,才知道上古战后中土有一拨避战之人在东夷扎根,直到太祖派人传授了种植、养殖、建造和造船之法,他们才能回来与中土重新建立联系。大陆往南是绵延不尽的山峦,至今没有人能够顺利通过,倒是沿着东海南下数百里有一片平原,再往南便是数不尽的海岛。南方蛮族一支隐藏在海岛上靠天吃饭,一支占据了平原,还有一支藏在山中,当初设立土司便是为了防止山中蛮族北侵。山中蛮族经两百多年的教化,成效已经初现。西狄与大陈之间隔着茫茫沙漠,若要入朝只能借道戎族最南边的古河道进入中州,狄族各部依水源建城,据守城邦合纵连横,与中州的大一统相较各不相同。
狄族以西又是茫茫群山。此次入朝的竟有翻过群山的、朝中从未有人听说的异族人。这异族人肤色、眼睛、服饰与目前世上所知皆有不同,好在使臣在西域游历多年,多少学了一些当地的语言,又结交了些许城主,这才能持数封荐书投到了鸿胪寺去。
见了从未见过的人,听到从未听说过的国度,堂前一片窃窃私语。宁玥垂眸细细思索着此人的来历。熟读历史的宁玥记忆中并没有过此人入朝的记录,倒是在西域史中,在这个时期中,是有一个人穿过绵延数千里的群山,来到西域,带来了不一样的哲学思考,而这哲学思考最后变成了一种后来影响深远的宗教。可是,宁玥只记得创造那个哲学体系的人,但是一点都想不起来这个传教人的更多信息了。如果当时多了解一点,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使臣进献了两尊女神像,但和中土的神显然不是一个系统的。虽然这两尊女神像后世流传下去的有点区别,但宁玥还是认出来了这两尊神像是当地大地之神的两个法相。
西域的使者还在艰难地翻译异族人的话,但是显然和宁玥所知有所出入。
太后看到宁玥微微摇头,便问道:“王妃可是累了?”
宁玥也并没有隐瞒的打算:“西域使者的话似乎是传错了。”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压低声音,是故近前的人和堂中的人也都听到了。正在做翻译的狄族使者也是常年留驻中州的人,自然明白宁玥此话的分量,自然也就停了下来。使者的翻译停了下来,异族人自然也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一直没怎么作声的瑞王妃,不知她为何这样说。
宁玥接着解释起来:“在他们那里,大地之神代表了太阴,代表了女人,也代表了母亲。在他们那里,母亲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因为只有母亲才能产下后代,而男人虽身强体壮,但只是依附能够生育后代的女性而生存。”
宁玥一口流利的官话清楚地传到了堂中众人的耳中,所有人都惊呆了,竟有这样的国度。
宁玥接着说:“这两尊雕像不是他从母国带来的,而是在西域制作的。雕刻神像的木材在中土不能成活,在西域也很少,而在她的母国是专门用来制作这种神像的材料。若是在她的母国,是不会用这种还没长成的木材来制作大地之神的神像的。”
等她说完,太后提醒道:“王妃不可妄言。”堂下命妇也开始交头接耳,讨论着王妃的话有几分可信。异族人拉着西域使者询问着王妃到底说了什么。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更加吃惊。那异族人忽然对着宁玥全身趴在地上,双手合十放在头顶,口中喊出了一声听不懂的言语。倒是一直端坐的宁玥站了起来,侧开身子像是不愿受礼。
太后见状,问道:“使者这是何意?”
立在一旁的西域使者也伏下来问了几句,这才答话:“回太后,他行的是她母国的至高礼。他认为王妃是地母化身,恭请地母赐福。”
众人看宁玥的神情显然不一样了。宁玥显然是直到那是使者母国的至高礼,也知道这礼是拜给地母的,所以才能避辞不受。王妃身上到底背负着怎样的秘密?
献礼仍在继续,但在场人心中一直没有停过对王妃的好奇之心,一直到赐宴之后,众人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