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压湖畔。
宅院处在假山假水间,古朴雅致,放之整座淮安城,亦是独领风骚。
“这两年都是荒年,你别看我这家大业大,实则是入不敷出,手底下那些佃户,没有一个不是紧巴巴的。”焦老爷子拄着一根红木杖,有些吃力地踱步。
黄葭跟在他后头,眸光复杂。
庭中扫雪的仆人见了二人,纷纷向两面的夹道退开。
风萧萧不已,裹挟起庭院中淡淡的梅香,沁人心脾。
黄葭看着地上的落英,声音温和,“我听杨郎中说,焦老爷宅心仁厚,往年水患的时候,贵府向官衙捐粮不下三百石,朝廷特赐一身六品官袍顶戴,以示感念。”
焦老爷子脚步一顿,他自是明白她的来意。
提及那“六品官袍顶戴”,就要说朝廷大恩,施恩就要报答,现下就是他拿出钱粮来报效朝廷的时候了。
可这样的“恩德”又有几个愿意受?
受这一身六品官袍,就要拿出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这哪里是“恩德”,分明是勒索!
他只笑了笑,别有深意地看向她,“这官袍我倒不曾穿过,只是看着绣样繁复,光拿起来便觉得沉重万分,自打拿过来,肩上的担子也沉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焦老爷子吐出一口浊气,仰头看天,“当初就是太在乎这些名头了,因小失大,往后便骑虎难下。”
听了他说到这一步,黄葭便已知道,今天是借不到粮了。
风雪溯涌,拖起地上的老叶盘旋起来。
她笑了笑,嘴角浮出一抹苦涩,“两河上千号人眼巴巴地等着,我今日走了十三户,从城西赵家一直到您这里,都是一个说辞,可我又能怎么办?”
焦老爷子叹了一口气,眼眸中透着些许悲悯,“黄姑娘,我给你交个底,若是你几日前来,或许我还能答应,但如今清江浦改弦易辙,府上昨日便给新掌事去了一份大礼。如今我就算能拿出粮食来,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黄葭沉默地看着庭中飞舞的雪花。
“管家,送客!”
冷风吹过,从头凉到脚。
黄葭一路从淮安城走到城郊河口,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
大雪覆没江畔。
江水平静地流淌而过。
黄葭过了一座桥,忽然听到远处的人声。
远远看去,张璜带着几百号人正从这边赶过来。
喧闹的人群,惊起山林间的鸥鹭。
这条路几乎没有岔口,再向前就是淮安的内城。
他们要进城!
黄葭瞳孔一缩,快步向前。
雪花纷纷扬扬地抖落在身上。
河工之中有人瞥见了她的身影,黑压压的人群登时骚动起来。
河工几句低声的话语,在静谧的雪声中格外喧闹。
张璜走在最前面,听得这声音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回过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整支队伍。
喧闹的人声顿时烟消云散。
黄葭已经走了过来。
见是她来,张璜不慌不忙,拱手一礼。
“黄船师。”
他没有多言,只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黄葭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你们去哪儿?”
这是个明摆着的问题。
张璜没有回答,声音冷硬,“部院不给粮,我知道您也难,所以不想麻烦您,我们的粮我们自己去拿。”
“怎么拿?”黄葭冷冷开口,目光扫了一眼河工手里的铁铲、铁锹。
“这您就不用管了。”张璜冷哼一声。
黄葭面色凝重。
这么多人持械入城,在守城士卒眼里,跟“叛乱”的贼寇有什么分别?
淮安城驻守内城的士卒少说也有百人。
张璜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那里,如果发生械斗,到时候,死的死伤的伤,就算是拿到粮,也要以人命为代价。
真把事情闹大了,她这个在河口的督工怎么可能逃得了?
黄葭极怒反笑,“现在还没到要拼命的时候,河口的粮我尚能再借,你们的例粮我也会去催缴,如今我既然在这里,一定会管到底。”
张璜平视着她,目光深邃,“黄船师,正是现在没有到要拼命的时候,才要去拼,等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拼命也不管用了。”
张璜做了多年的工首,阅历深厚。
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出此下策。
这些年在河道上,他看得很明白,大水冲过来的时候,他们闹上一闹,闹得人人自危,官衙什么东西都先供着河口这边。
可现在大坝的汛期控制住了,等到汛期彻底过去的那天,他们再说话就不会有人听了。
黄葭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地立在那里,看着对岸渔火一点点迸跳着。
风卷起白雪,在丛林间穿梭。
黑压压的一片人,此刻竟然都沉默着。
河工的脸上或愤慨或颓丧,一个个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很长。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好,我不拦你们。”
“但、不要这么多人一起进城,分成几路,先不要带家伙,过了城门口再做下一步打算,部院不是那么好闯的,河台的兵会在这几日过西直门,绕白马巷到部院,我尚不清楚他们哪天来,你们要看好守卫的人数。”
说到这里,她目光平静的扫过一众河工的脸,语气郑重,“我还是要劝一句,一旦事情搬到台面上,日后就没有台阶下了。”
张璜微微一愣,思索着她的话,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抬起头,正对上黄葭清明的眸光。
四目相对间,他随即拱手一礼,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坚毅。
风萧萧然不已。
一众河工的目光看向黄葭,脸上浮出敬意。
几百号人分出了一支数十人的队伍,赶在天黑前进城了。
入夜,风声动地。
雪纷纷落下。
船头已经白了一片。
四面都很安静,只有看守渡口船只的漕军六十余人和轮班巡河的士卒还在走动。
黄葭卧倒在船中,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中分外平静。
“什么人!”巡河的士卒已经走到了这里。
黄葭慢悠悠地坐起来。
士卒手里的红灯笼照出一张白净的脸。
他微微一怔,“原来是黄督工。河防有规矩,夜里这三里地之内都要清道,你大半夜在此,恐怕不大合宜。”
士卒说得委婉,今夜若是换个人,早被他拖出去了。
黄葭看了他一眼,温和一笑,“雪下得这么大,三人轮班,卫所的兄弟也累了吧。”
士卒一怔,“职责所在,习惯了。”
她语气柔和,“每日轮值单是你们几个,怎么不曾见到过你们上峰?”
士卒笑了笑道:“林参将每过了三更天来,估计是太晚了,黄督工碰不见。”
黄葭悠悠躺下,“这地方僻静,我今夜就歇在这里了,你们不用管。”
士卒扯了扯嘴角,僻静是僻静,冷也是真冷,这样的天气不回帐里,在船上待一个时辰恐怕就要冻出毛病了,这些当着官的人多少都有些不正常。
他心中不耐,“黄督工就别为难我了,要是参将来了,便要怪到我们头上。”
“你放心,我会同他说。”船里的声音已经变得很低很低。
士卒瞥了一眼,不再说什么,向前去了。
天愈发得黑了。
林湘坡大步走到那艘漂泊在渡口的船前,眼前漆黑一片。
他盯着那漂泊在风里的船,脸色铁青。
今年不知为何,从闽浙来的河盗异常得多,淮安城的防务比往年繁重了起码一倍!
防务之事如此难办,又遇上黄隽白这个难缠的,他言语间便夹杂了怒意,“撤了职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船中的人像是起来了,船篷微微晃动。
在静穆的雪声里,黄葭负手身后,走到船头。
冷风吹起宽大的袖袍,金属制的鲁班尺轻声低吟。
她抬起头,目光炯炯,虽已是半夜精神却还是很好。
“叨扰了。”黄葭的声音平静异常。
林湘坡看着她,压着火气,“这几天河道上盗寇作乱,劫掠财货,河防事务本就繁重,你也想给我们添乱么!”
他声音激愤,在低沉的水流声中显得气势逼人。
黄葭静静看着林湘坡,“我也不想,但岸上更乱,十几家大户我一一登门拜访过了,粮食的事还是没有着落,我若待在岸上,总要听他们念叨。”
林湘坡微微一怔,脸色略有缓和,“你在这儿是等我?”
黄葭没有否认,“王叔槐既然来了部院,一定要上下打点,我不信您手里一点好处也没有收到。”
林湘坡冷哼一声,“你是来勒索我了。”
黄葭面无表情,“我是个木匠,借粮这件事情本就落不到我头上,这些天我在这儿上下料理,已经很给你们面子。”
话音未落,她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林湘坡脸色微变,顿了顿,从袖里拿出个钱袋,“三百两,这是我问李佥事借的。”
“借的?”
林湘坡吐出一口浊气,冲她挑了挑眉,“不然?他也要养卫所的兵,哪里肯来接济我这里。”
黄葭接过了钱,掂了掂份量,“不够。”
“能抵一阵子就够了。”
黄葭瞥了他一眼,“这只是上工的粮,再不久还要结例钱,部院下个月能给出来么?”
林湘坡苦笑,“不是给不给得出,是有也不给。”
黄葭冷冷地看着他。
林湘坡深吸一口气,“事有轻重缓急,这些日子又是河盗的事,抓河盗难道不要钱?”
黄葭叹了一口气,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七年前间口居民八十余户,三百九十余口,旧时种田地三百余亩,递年为海潮冲塌,且别无产业,惟倚海为势,或持兵驾船,兴贩私盐,或四散登岸,劫掠为害。”
她坐了下来,“像你们这样抓河盗,永远也抓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