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孟归换值之后,带她去了一处酒楼。
黄葭没有想到,他是真的要宴请她。
薛孟归定的是上等雅间,招来一位伙计,一口气点了十多个菜,虽说方才两人已经剑拔弩张,可这一顿饭薛统领还是费心招待了。
桌案上只点了两个烛台,烛火幽幽,眼前仿佛罩上了一层黑雾。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五尺长的一张红木方桌,黄葭已看不清他的脸。
未过片刻,十几道热气腾腾的菜摆上桌。
红色鱼纹盘子里浮着一层金色的油光,倒映出黄葭凝重的神色。
她瞥了一眼对面之人,迟迟不动筷。
“怎么?这些菜不合胃口?”薛孟归抬眸扫过黄葭脸上的诧异之色,语气戏谑。
黄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些菜式,心中疑虑不消,脸上却笑得温和。
“薛统领有心了。”
“那就尝尝吧。”薛孟归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手夹了一筷。
她端坐着,看他把菜吃下去,心中疑虑更重。
不是下毒?
薛孟归抬起头,见她仍旧坐在那里不动,脸上笑意更深,眼睛不由地眯起,掩盖住目光中渗出的阴狠。
“薛某特意摆宴,姑娘若是不动筷,就是不给面子了。”
黄葭微微垂眸,听出了他温和话语中的威胁。
落在他手里,她逃是逃不出去的,除了从命,别无他法。
眼下,她只能尽力拖延,等汛兵帮忙通传消息,但愿部院的人知道后,能尽快赶来救她。说到底,她得罪薛孟归,被他逼到如此境地,还不是陆东楼的馊主意。
她沉下一口气,靠着椅背,刚拿起筷子。
薛孟归轻轻抬手,已经招来了一位长随。
长随将桌上十八道菜,每道取了几筷,摆在白玉盘里,放到她面前。
“都尝尝吧。”薛孟归斜靠在太师椅上,提壶喝了一口桂花酿,嘴角的笑意一刻不曾减。
黄葭面无表情,抬起手,还是略过那白玉盘,只夹薛孟归夹过的那道菜。
她虽看不懂他的算计,却知道怎么做最稳妥。
“别耍小聪明。”薛孟归挑了挑眉,眼眸中闪过一道厉色。
他倾倒酒壶,清亮的酒水从掌下倾泻而出。
下一瞬,“咚”的一声,酒壶落地,盏中满当当的酒水向她泼了过来。
黄葭想躲,却见他抬了抬左手的酒盏。
——意思是,她敢往哪儿躲,他就往哪儿砸。
比起被泼酒水,被酒盏砸显然更痛。
黄葭于是没有动,酒水猛地泼洒在脸上,那水是冰的,像是在雪地里摆了很久,冻得她浑身一颤,脸上疼痛不已。
一滴一滴清亮的酒水,从下颌流到脖颈,涔涔而下,如细小虫子悠悠爬过。
楼外凄风阵阵吹来,脸上像被刀刮,黄葭抬手要擦。
刹那间,一个酒盏飞过来,撞在了她额头上。
“咚!”盏子落地,碎成几片。
滚烫的鲜血蜿蜒而下,那撞击的声音响亮,仿佛连头骨也一起碎裂了。
黄葭头痛欲裂,手撑着椅子,嘴唇绷成了一条线,像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薛孟归打量着她脸上的一片猩红,忍不住笑了笑。
黄葭低着头,一声不吭,很安静。
她已经发现了对面之人的趣味,他巴不得她疼得大吼大叫,甚至于在地上打滚,便能仔细端详她的痛苦。
薛孟归瞥了她一眼,放下酒壶,声音轻柔中带着催促,“吃菜。”
黄葭眸光微动,她若再看不出这桌菜有问题,那便是傻子了。
可惜剑悬颈上,她分明没有退路。
她拿起筷子,手不由开始打颤,脸上的神情却还是很镇定,借着方才的变故,她夹得慢,吃得也慢。
她没有抬头看薛孟归的脸,但她能感觉到,薛孟归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见黄葭若无其事地夹菜吃菜,他忽然开口,“你不怕么?”
黄葭夹了一筷,仿佛不以为意,“怕什么?”
“怕死。”他的语气很是轻快,也很笃定。
没有人不怕死,死前也一定会挣扎,他在刑牢里审讯嫌犯所见,人临死之前都会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放下筷子,看着白净的盘底,脸上无悲无喜,“怕死,就能不死么?”
薛孟归微微一怔,凝望着她的脸,嘴角泛起笑意。
夜深了,云气四塞,疾风吹尘,寒风止不住地涌进来,不知哪里的小调回荡在耳畔,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雅间里悄无声息,仿佛被冰冻住了。
看着她镇定自若地吃菜,薛孟归忽然开口,“好吃吗?”
他语气温柔,身子向她靠过来,仿佛那个拿着酒盏砸她的人不是他。
“味道不错。”黄葭淡淡道。
说着,她拿着筷子的手忽而一滞。
一阵剧烈的腹痛登时袭来,不过片刻,连同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她嘴唇发白,身子微微蜷曲,满头是血和汗。
抬眸望着桌上的菜,她好像明白过来,这些菜单吃一道是不成问题,但若是吃过几道,食物相克,没过多久就会毒发。
桌上十八道菜,两两相合都是剧毒,把这些菜全部吃光,恐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薛孟归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此刻,红木桌案上的菜肴香气扑鼻,金色的浓汤上浮着热腾腾的白气,但两人心知肚明,尝了这一桌佳肴,接下来该尝的就是孟婆汤。
黄葭脸上仍带着笑,伏在桌案上,胸腔里的疼痛像是烧起了一团火,要将肺腑撕裂开。
薛孟归够狠,弄这么一桌“好东西”,等到部院来追查她的死因,便可推脱是他好意请她吃酒,却不通医理,点了一桌子菜相克,误害了她。
即便今日她死在这里,他也不用付出一丝一毫的代价。
黄葭看向他,目光复杂,“我只是一个卒子,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可能清楚。”
她的声音变得虚弱又沙哑,可见喘气已经不顺畅了。
薛孟归并未答话,目光越过脚下火盆上的蒙蒙水气,冷冷看了她一眼。
“现在求饶,晚了。”
他阔步走过来,坐上了桌案的一角,背后风声不绝如缕,窗户猛烈地震动着。
薛孟归强硬地抬起她的下颌,逼她直视他。
“你是什么人,又为谁办事?”
黄葭面不改色地看向他,知道此刻不说话,只会死得更快。
“我……是漕运部院的人,担心臬司衙门彻查漕粮案不善,才擅作主张,借了……漕运理刑司的腰牌。”
她倒不是不想替部院遮掩,可就算她如今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事后薛孟归顺着汛兵营查下去,多半也能猜到是部院。
薛孟归剑眉斜挑,仿佛并不相信,却顺着她往下说:“好,既然你是来查案的,那都查出了什么?”
黄葭微微一怔,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她故意低下头,让凌乱的发冠散落下来,遮住半张脸,以掩盖此刻的慌乱。
脑中飞快思索着,若是薛孟归果真与漕粮案有关,那么船上的暗舱便是他要死守的秘密,她据实相告,说不准反而会丧命。
可若她隐瞒暗舱,那薛孟归只怕更要杀她,他今日着急抓了她,恐怕已经发现了什么。
薛孟归瞥了她一眼,却没有即刻追问,看她的样子,恐怕中毒已经很深,倘若再逼得紧,当即就要昏过去。
黄葭靠着太师椅,仿佛体内的毒已经镇定下来,声音变得很低很低。
“去之前,有人告诉我,在底仓下面有……有……”
薛孟归脸色大变,想要追问,却见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黄葭捂着咽喉,想要发出声音却不能,剧烈喘息,浑身颤抖。
“砰”的一声,身子从太师椅上栽倒下去。
薛孟归猛地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扶,手又停滞在半空。
这些菜他给男人吃过,没有给女人吃过,不清楚用量,以往有人吃了,不过就是将死而未死,可她……竟然这么快就毒发了。
黄葭摔倒在地上,血流不止,仿佛已经喘不出气,胸腔猛烈地震动着。
薛孟归怒火中烧,“明明都快死了,你方才为何不早说?”
黄葭痛得眼泪止不住地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我说了……你会放过我吗?”
“该死!”
他骂了一声,把她横抱而起,一脚踹开雅间的门,向楼下飞奔而去。
出了酒楼,拂面满是飞舞的雪片,大风吹得看不清前路。
黄葭被扔进马车里。
风雪溯涌,拖起地上的老叶盘旋而起。
薛孟归扬鞭,马车在萧瑟的长街上声势浩大地飞驰而过,周围过路人纷纷侧目。
伴随着剧烈的颠簸,脊背与冷硬的木板相撞,躺在车里的黄葭险些把五脏六腑给吐出来。
风声萧萧然不止,吹得车上湘帘不住地摇曳。
她费力地睁开眼,天愈发得黑了,看着头顶昏暗的车厢,身体不受控制地向车厢的一侧倒过去。
大雪漫天,乌云之间连半分天光都没有,马车辙压过去,地上白草被碾进尘土里。
“薛统领——”一声高呼,自前面传来。
薛孟归脸色微变,依稀听出是陈九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