臬司衙门,大狱
杨育宽靠着漆黑的墙壁,浑身上下一阵一阵地疼,虽然已经上了药,但到底在狱中,不能洗漱,上药之后身体出汗。
几天下来,身上的那股臭味连他自己都受不了。
杨育宽半躺在草席上,仰头看向头顶四四方方的窗户。
今夜有雪,不见天光。
他闭上眼,就要沉沉睡去,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他躺在地上,听得格外清晰,这声音仿佛与他的心跳一起颤动。
“杨郎中。”隔着铁栅栏,传来的却是赵世卿的声音。
杨育宽轻轻睁开眼,没想到他一个钦差竟会亲自来这大狱之中看他。
他撑着地,艰难地坐了起来,只这一个动作,他又累得满头大汗。
想到之前送饭的那个狱卒说,明日结案,他即刻便能出去了,杨育宽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笑意。
“钦差大人,难为来看我这个罪人。”
他是五品工部郎中,官阶远远高过七品监察御史,但京官与地方官不同,科道清流与寻常官员也不同。
杨育宽自知与赵历的身份不啻霄壤,所以态度十分恭谨,扶着墙就要起身行礼。
“免了。”
赵世卿轻轻摆手,反而蹲下来,放下手里的烛台,隔着铁栅栏与他平视。
他的目光和善,只是带着一些不经意的打量。
杨育宽靠着墙,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于案情,大人可有什么要问的?”
赵世卿觉得蹲着不舒服,又坐了下来,幽幽烛火照出他脸上的细纹,他沉着头看地面,“先前为了查案,多有得罪,还望郎中见谅。”
杨育宽笑了笑,“职责所在,杨某不是不识大体的人。”
赵世卿也笑了起来,抬眸看向他,“先前听闻郎中也雅好诗书文墨,此番因为查案的缘故,未能切磋,甚是遗憾。”
杨育宽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些。
赵世卿招呼来一位狱卒,搬来一套茶具,他看着杨育宽,手上不紧不慢地拿起一个盖碗。
“先前听人说起,杨郎中是松江嘉定人士,从前南京礼部任职,怎的后来就去了工部呢?”
杨育宽又是一愣,“先前承蒙诸位大人赏识,后来是江北出事,工部缺人手,才把杨某从礼部调过去的。”
赵世卿笑了笑,“原来如此。”
窗外传来风声轰鸣。
杨育宽没想到明日升堂,赵世卿今夜真是来找他闲谈的,从科举入仕,聊到写过什么引发朝议的揭帖,聊到礼部尚书霍韬在南京的那次官场礼仪整顿。
……
冬风飒飒,吹起壶上白气。
黄葭醒过来,船篷里一阵浓重的药味钻入鼻腔,她猛地咳嗽起来。
“你醒了。”一个清越的女声响起。
黄葭睁大眼睛,撑着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在一艘小船上,船舱不过两三丈,是艘小船。
窗外粼粼波光,见日初生。
“你身上的毒还未清,千万别受凉了。” 她关上窗户,笑吟吟地看着黄葭,“我叫练儿。”
黄葭回过神来,看向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多谢练儿姑娘救命之恩。”
“你也是,这么冷的天走山路也不小心些,是为了采草药救命吧。”练儿迈着步子走过来,抓起她的手腕搭脉,眉头紧锁。
黄葭望着练儿,只见她穿了一身宝蓝色罩衫,头上橙红色流苏,面色红润,带着浅浅的笑,好似开在山间的凤仙花。
她微微慌神,却不知该怎么回话。
练儿放下她的手腕,吐出一口浊气,“好了,再养个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了,但你刚刚受寒,这几日要格外小心。”
黄葭一怔,抬起手,有些不敢相信,“没事了?是我身上的毒,还是……”
练儿笑了笑,“你这毒本不难解的,只是寒症厉害些。”
黄葭有些诧异地看向她,当日那个给她看诊的大夫,已是杭州城里的名医了,只说这余毒解不了,还会折寿。
这练儿姑娘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高明的医术。
练儿看出她脸上的诧异,干笑了几声,“我惯会这些解毒的方剂,与寻常的大夫不同,你莫见怪。”
黄葭刚想谢过,只听得舱外响起扣门声。
练儿转头朝外,喊了一句,“爹,人醒了!”
日光还有,雨却潇潇飒飒地下起来。
船上的烟篷漏下水,朦胧一片。
黄葭穿上了一身练儿的鹅黄色长衫,走出船舱,哗啦啦的水声拉扯着耳朵。
船头支起了一个小竹篷,篷下摆着木几,和三四把交椅。
冷风吹起木几上的火炉,酒香自炉中飘出,一身湖蓝色半袖氅衣随风吹起。
黄葭觉得有些眼熟,“船主?”
船主回过头来,不由展颜,“黄姑娘,别来无……”
瞥见她苍白的病容,他轻咳一声,“许久不见。”
黄葭走到篷下,练儿拿着一件长裘出来,给坐在风口的船主披上,“爹,你也小心些吧。”
“我好得很。”船主呵斥了自家闺女一声,脸上却露出笑容。
黄葭只看着他二人相处间流动的温情,不由地想起祖父,一时有些怅然。
船主看向她,语气温和,“我们卸货换船折腾了一些时日,真没想到黄姑娘尚在杭州,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黄葭笑了笑,“是遇上一些麻烦,耽搁了。”
“那正好。”练儿倒了两盏酒,忽然开口,“先前亏了你帮忙,要不然这些货还困在浙江呢,大后日我们便要走了,何不一起?”
船主也转头看向黄葭,目光中透着询问。
黄葭微微蹙眉,“只是这儿的货是运去福建,我是打算北上。”
练儿笑了笑,“没事,我们这儿有两趟船,一趟回丹阳,一趟下福建,届时你便同我一块儿先回丹阳。”
“所言有理。”
船主拿起一盏酒,一饮而尽,又转头看向黄葭,“不知黄姑娘意下如何?”
练儿递过来一盏酒,滚烫的酒水上,白气缭绕。
黄葭接过,望着那暗沉的杯底,目光变得迟缓。
耳边,风呼啸而过,水声淅淅沥沥,轻舟向前走,雨还在下,她抿了一口酒,似乎有些犹豫。
在黄葭沉默的间隙,练儿转过头,与船主对视一眼。
两道目光交汇一瞬。
黄葭放下酒盏,静静地凝望着天际,双手缩进袖袍中暖手。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二人,认真地说:“您二位是好意,可有些事情尚未落定,我想……还是先不走了。”
船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拿火钳拨弄炉下碳火。
火燃得旺了几分,照得他的脸红彤彤的,好似映着一抹残阳。
练儿只看向她,脸上浮出担忧的神色,“昨日,我在码头上听到风声,说过几日漕船要回淮安。这些官船赶着要走,民船一时就走不了了。”
黄葭一怔,转头看向她,船头忽卷起一阵冷风,湖上浓雾,咫尺不相见。
她垂下眼眸,“到时候再说吧。”
“也罢。”船主靠向椅背,有些筋疲力尽地躺着。
“原是想还你个人情,之前那赵御史给过我们好大一笔钱,若没有这笔差费,这几日还要再多折腾了。”
练儿点了点头,凝望着黄葭的脸。
船主忽然顿了顿,转头看向黄葭,“你若有旁的事,也可一提,只要我们能做到。”
黄葭看着他温和的目光,一时有些感动。
他喝了一口热酒,冲她轻轻挑眉,“你可要想清楚,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黄葭一愣,不由轻笑一声,“那这样,商帮消息灵通,您还是帮我查些事吧。”
“查什么?”他看过来。
练儿把玩着几个小盏子,眸光里透着好奇,好似火炉下的星子,一闪一闪。
黄葭看向两人,声音不经意地压低,“码头上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不知船主可曾留意过?”
船主瞳孔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正色道:“你说的是……走私盗卖,里通外藩,还是杀人放火,皮肉生意?”
黄葭听他如数家珍,脸色一凝,没想到如今连浙江码头也乱成了这样,“应该是走私盗卖。”
他“嗯”了一声,慢悠悠捧起茶盏,“卖的什么?”
黄葭抬眸,“人。”
“人?”船主并不诧异,只看了练儿一眼,目光有些黯然。
练儿回了一个眼神,一声不吭。
半晌,他沉下一口气,蓦然坐起,抬手扔掉酒盏。
哐当”一声,那瓷器打在了甲板上,登时摔得粉碎。
“如今竟有这样的勾当!”船主话音里有怒气,也有郁气。
黄葭微微一怔,摩挲着酒盏的边缘,解释道:“我在杭州有一位朋友,她家孩子被人贩子拐走,几番探听之下,只疑心那孩子是被运上官船出了浙江。”
船主猛地看向她,“报官了么?”
“报了,官府尚无消息。”她面色沉沉。
船主似乎在回想什么,风轻轻扫动,眼前茫茫水雾扑来,湿了脸颊。
他叹了一口气,“也是,在码头那些人里面,杭州知府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喽罗。”
黄葭面色凝重,“人命关天,还请船主多方打听。”
“此事不难做,我会放在心上。”
他倒了一盏酒,看向练儿,“把浙江码头的进出账目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