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淅沥沥,今日的闹市人烟绝少,唯有浙江巡抚衙门大门外,士卒黑压压站了一片,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可见是众官群集,有要事相讨。
二门的中堂上摆着一方长案,筹子筒、惊堂木放在右手边。
堂上坐的却不是巡抚中丞,而是从顺天府赶来审理此案的赵钦差。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官袍,正襟危坐,端的是“代天巡狩”的架势。
大案两侧各摆着官帽椅,坐的是臬司衙门的大小官员。
堂中四角点了红蜡烛,冷风穿堂而过,烛泪蜿蜒而下,照出一派光影,恍恍惚惚。
靠东墙角又摆了一排凳子,坐的都是来听审的官员。坐在最前面的是江朝宗,陆东楼坐在他旁边,往后便是杭州知府程隆。
众人到齐,赵世卿一派惊堂木,高喝一声,“带人犯!”
堂外冷雨不绝。
杨育宽穿着一身刚换洗好的黑青色氅衣走出来,关了多日,他脸上长髯未曾打理,乱糟糟一片,发丝凌乱,眼眸垂着,像是霜打的茄子。
另一位就好得多。
焦郁娘受了刑,伤口结痂,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穿着一双布鞋走进来,脚踝上的镣铐沉重,勒出了红印子,她走得很慢,目光却炯炯有神。
众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片刻,只听得赵钦差又拿起惊堂木。
“啪”的一声,堂外杀威棍的声音徐徐响起。
两人跪倒在地。
依照流程,先是由臬司衙门的人宣读已经罗列好的罪状。
那小官咳嗽一声站起,拿出拟好的罪状,先吟了一首诗,“非才尸位圣恩深,士庶何劳泪满襟。明主昌言神禹度,斯民直道葛天心。”
朔风徘徊而过,吹散他的声音,堂外一棵老槐树安静地伫立着。
待那小官念完,赵钦差神色肃然,薄唇轻启:“杨育宽,经本钦差查问,从焦家船上搜出来的米粮,确系漕粮,然仅仅一成不到,为陈米。”
“可见焦郁娘多年盗粮货卖,以自家商船偷运出浙江,其心可诛。当日运漕粮上船,焦家商船曾混入官船之中,近水楼台,盗走四成漕粮。”
杨育宽听到这里,已觉荒谬,仅仅依靠几袋陈米,就断定今年的米是焦家所盗,未免太过轻率。
而漕粮由浙江粮场所管辖,步步环节皆经人手,难免出现岔子,运粮时也会出现种种损耗,粮仓所设“加耗”就是用以填补空当。
其中有小吏将潮了的米卖出,使漕粮流入杭州集市也是常事,谁能证明焦家的陈米是从漕船上偷下来的,而非买卖所得?
不过,今日他等着脱罪减罪的,也便不能多说。
跪在一边的焦郁娘神色平静,脸上带着几分从容。
大雨倾盆,二门堂外的老树叶子耷拉下来。
案子审理已经到了最后的部分。
赵世卿拿起拟好的案卷,忽然顿了顿,扫了地上的杨郎中一眼。
杨育宽跪得膝盖发软,两手撑着地,像是随时要倒下去。
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开始陈词:“工部郎中杨育宽,与青山居米铺老板焦郁娘勾搭成奸,受其蒙蔽,犯下大错。”
他念到这里,两面的官员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杨育宽瞳孔猛地一缩,多年读的书礼让他羞愧难当,脸上火辣辣地烧起,他跪在那里,不敢看旁边的女子一眼。
寡妇……她可是个寡妇。
他弯下背脊,好似后背被一把剑捅穿,额头滚下豆大的汗,两腿战栗着,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
他万万没想到,给他定的竟然是通奸罪……
“依照《大明律·刑律》,犯奸者,杖八十。”
杨育宽耳边嗡嗡作响,后面要紧的罪证反倒听不进去了。
赵世卿看着他单薄背影,开始念最后的刑名,“念其为朝廷效力多年,现杖责八十,革职留任,其余待工部问责。”
“焦郁娘,本案主犯,家产尽数罚没,徒三千里。”
罪名一定,焦郁娘神色如常,仿佛早已猜到是这个结果。
归根到底,案子能不能查清又有什么要紧,即便查出来了,丢失的漕粮也不一定能追回,朝廷查案不是为了弄明白整件事情,而是为了填补丢失漕粮的空子。
自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以来,军饷压力持续增加,此番运去西北的漕粮丢失四成,众人聚集浙江,讨论的无非是,此事由谁买账?
利字当头,谈“真相”二字都稍显幼稚。
焦郁娘的家财是一块明晃晃的肥肉,对衙门而言,与其费尽心力的查什么贼人,不如罚没产业来得实惠。
今日这个结果正是众人商议后的办法,巡抚衙门与部院各退一步,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育宽心中惶惶,嘴唇颤抖地想要申辩,又低下头。
赵世卿淡淡地瞥过两人,对一旁的书办吩咐:“给他们签字,画押。”
说完这句话,他靠着椅背,拿起了茶盏,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杨育宽身上。
焦郁娘拿起毛笔,脸上无悲无喜,她受了刑,手不住的颤抖,勉强写了字,画押。
杨育宽埋下脸,心中涌动着无限苦闷,他呆滞片刻,眼眸中涌出怒火。
“我不签,拿走!”
“咚”的一声,笔墨打翻在地。
大理石砖上一片乌黑,黑得发亮。
众人一惊,今日特地为保他定的刑罚,没想到他会拒不认罪。
臬司衙门各级官吏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四围一时骚动。
“杨育宽……你、你可想明白了?”程隆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只见杨育宽神情肃然,跪倒在那里,仿佛要英勇就义一般。
陆东楼眸光一暗,忍不住轻嗤一声。
赵世卿已经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嘴角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大步走下堂,盯着堂下的人,袖袍一扬,“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一系列变化来得太快,众人反应过来,直起身子,只看着杨育宽被几个狱卒叉出去。
衙役扼住他的喉咙,他一声都发不出来。
“轰隆隆!”
大雨朦胧,老树上的叶子摇摇欲坠。
陆东楼从二门中走出来,陈九韶已经等了多时。
“漕台,黄姑娘昨夜摔下山路,掉入湖中,衙门的差役已经寻了大半夜,一无所获,天这么冷,只怕是……”
陈九韶说到这里又有些犹豫,抬起头,才发觉陆东楼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他不禁有些恍惚,轻声提醒:“漕台……”
“让他们找!”陆东楼气不打一处来,声音沙哑中带着压抑的怒火。
今日本该一切顺利,他设想过旁人设计,却没料到最后是杨育宽拒不认罪。
好好的一锅粥,全给他毁了!
陆漕台面色沉肃,拂袖便走。
……
漕粮案事发至今,诸方为之奔走,但其中把心思花在查案上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黄葭赶到巡抚衙门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这几日积雪盈寸,没有行人上街,两边也不点灯。
她身上没有银钱,坐不了车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往前不远,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面红底黑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巡抚衙门的朱漆大门高高耸立,像一张老虎的血盆大口,在黑漆漆的天色下愈显威严不可侵犯。
门口长阶上,士卒看到有人影过来,高呼一声,“来者何人?”
“程知府的要人,有要事禀报。”黄葭站在台阶下,大声回话,借杭州知府程隆的名号,希望能蒙混进去。
士卒并不觉得程知府的名头有多大,“上巡抚衙门,要带本部公文,若无事先通报,不得入内,这么简单的规矩你也不懂吗?”
黄葭脸色一凝,不退后,反而几步走上前。
士卒抬起长刀,将刃口对准她。
寒光乍现,霜刃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四围的兵将也聚拢过来。
士卒俯视着黄葭,却看她一身灰衣风尘仆仆,鞋上也全是泥土和杂草,语调又软下几分。
“明早再来吧,带上兵部公文,如今管得严,别的公文都不好使,懂?”
黄葭立在原地,仰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她身上什么公文都没有,可听官驿的人说,今日就是漕粮案终审,她不得不来,若等到明日,所有事情就都盖棺定论了。
士卒看她站在那里,正握紧手中的刀。
外围有士兵高声通报:“陈参将到!”
陈九韶穿着一身甲胄走上台阶,来拿回漕运部院的账本。
往前几步,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脸上露出片刻惊讶,随即是喜悦,既然人没事,那他便好回去复命了。
他快步走上去,才发觉黄葭面容冷沉,正立在大门前,与一众士卒对峙。
门前士卒见了陈九韶,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唯独黄葭没有回头。
她站了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转身从台阶另一边走下去,目光只平视前方。
陈九韶脸色一沉,大步走上台阶,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跟我回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黄葭没有看他,“该回的时候我自然会回,用不着跟你们走!”
陈九韶冷哼一声,俯视着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黄葭冷冷扫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大步向下走。
陈九韶想起几日前青山居门口的事,快步跟上,“眼下案件已经尘埃落定,你不要多说了。”
黄葭脸色微变,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陈九韶忙不迭地跟着,“那个林怀璧已经到了馆驿,是程知府把她送过来的,兴许还要跟着漕台一同回江北,上回她见过你,你回去了要小心些,别让她认出来。”
黄葭憋着一口气,不想谈这些。
冷风吹起袖袍,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赶了大半天的路,又受了风,不免有些虚弱乏力。
走到最下一阶,忽然眼前一黑,身子猛地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