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锦城带着“0333”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等做完拣出少年肩膀里弹壳的手术,时间来到了凌晨两点。
夜很深了,病房里关了灯,没有别的声响。“0333”在洁白柔软的床榻上阖着眼睡得正香。秦锦城立在床边,眼帘微垂看着少年的睡颜,神色柔和,手掌握着少年微冷的右手,指尖轻轻摩挲少年手背上若隐若现的青筋。
“秦先生。”医生悄悄推门走入了病房,走到秦锦城身旁,递给秦锦城一个瘪着的弹壳:“从那个孩子身上拿下来的。”
秦锦城伸手接过,看着弹壳上血液留下的纹理,呼吸都滞了一下。
自己受伤倒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看着孩子遭罪,就忍不住去想,这得有多疼啊。
医生看了眼“0333”,压低声音:“手术效果很好,小孩子恢复得快,子弹也没有伤筋动骨,估计很快就能痊愈。”
“嗯。”秦锦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鼻音,拉回了自己的思绪,抬眼看向医生:“他多久会醒?”
“输液的药里是有安定镇痛的成分的,应该会睡到明天早上,秦先生可以去休息一下。”
“不用,我就在这里看着他,医生你先去忙吧。”
“好。”
医生迈步离去,病房重新恢复了平静。秦锦城缓缓把手从少年的掌心里抽出来,掏兜拿出了手机。手机屏幕忽然亮起让秦锦城在黑暗里待久了的眼睛一时间顿感不适,眨了几下眼才适应过来这样的强光,指尖点开了消息界面。
刚刚忙的一直没时间看消息,现在都有三十多个消息弹窗了,秦锦城一个个点开查看。
宋子白和程宸都已经到家,和秦锦城报了平安,秦锦城简单应了一声。而贺嘉煜回了地下城,激动地给秦锦城发了二十几条消息说他爸妈没事。看到贺嘉煜报喜的消息,秦锦城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答了一声:“那挺好的,早点休息。”
秦锦城的指尖一路下翻,看到了在地下城出入口认识的那个新兵吴阳则是发来了个好友申请:“秦队长好,我是吴阳。”
秦锦城同意了好友申请:“到家了吗?”
吴阳回得很快:“到了,已经进地下城了。”
“你家在地下城?”秦锦城皱起眉发了条新消息。
宪兵队对基地的大部分居民来讲都是个肥差,赚的钱又多,危险性还低,还能捞不少油水,一般是都是官二代富二代才能混进去的。而地下城里一般都是低级人员,一般混不上这个位子。秦锦城还以为吴阳和自己一样也是地上的居民。
“对,我爸是地下城的人事部官员。”吴阳答道。
秦锦城松开眉头,了然地点了点头,这样就说得过去了。
“既然你家里人是官员,那洛一应该不会随意报复你,后边我给你安排个差事,不会比宪兵队差。”再怎么说秦锦城也在军队里混迹了好几年,人脉当然是有的。
“好的好的,麻烦你了秦队长。”吴阳喜出望外地答应下来。
秦锦城把手机熄屏,重新把手机放回了兜里,继续注视着少年。
怔怔地看了许久,耳畔忽然出现的声音才让秦锦城回过了神,也就是这么一回神,秦锦城才发现柳青城不知何时已经风尘仆仆地赶来,站在了自己的身边。她皱着眉,看着少年,语调有些不忍。
“哥,你不再考虑一下吗?这小孩喜欢你,不然不可能为你拼命。”柳青城解释道:“他明早一睁开眼,看到你不见了,我没法和他交代。”
“你就养到他伤口痊愈,那个时候再丢给我们也行,不必现在就把他丢到一边。”
也是沉默了很久,秦锦城的喉结动了动,才艰难地开了口。
“算了,不养了,再养下去就真的分不开了。他心性很好,不会因为这件事闹腾太久,到时候麻烦你们了……”
柳青城无计可施地点了点头。
秦锦城接着问道:“严墨没来吗?”
“没来,他最近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忙得很,刚刚他刚回家,结果项司全又找他出去了一趟。”
项司全?严墨和项司全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了?秦锦城有些不解,但很快就把这些疑惑抛之脑后了。
“我要不然把他的衣服什么的拿给你?”
“不用了,到时候我们可以给他买一套新的。”柳青城拒绝道。
“也好。”秦锦城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得:“记得给他多买几双鞋子,他不喜欢穿鞋。我今天晚上本来给他买了十几双,但是落在公交车站了,现在估计也找不回来了。”
“好……”柳青城答应下来。
秦锦城默然站在原地。柳青城也不知道和秦锦城说些什么好,也跟着沉默下来,眼睛注视着秦锦城。看着眼前的男人眉眼掩在阴影里,神色淡然,像是一个沉默的石雕,但手指却已经不自觉地轻轻抽动起来。
柳青城知道秦锦城心里是有不舍的,也正因如此,她也更难以理解秦锦城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和少年分别。
过了许久,秦锦城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除了不爱穿鞋,他什么都好。”
柳青城有些想笑,不明白秦锦城为什么和一双鞋过不去。
但她很快就没有了笑的心思,她看到秦锦城缓缓俯下身,在少年白暂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又伸手抚了两下“0333”的脸颊。他眼底的柔和,是柳青城从来没有在秦锦城身上看到过的。
看来这半个月对秦锦城的影响真的很大。
秦锦城支起身子,声音沉闷:“我走了。”
不等柳青城回答,秦锦城就快步离开了病房。
就像是晚一秒,他都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留下来。
……
“滴,请进行面部识别与指纹识别……识别已完成,高级人员,自卫队少校秦锦城,欢迎回家。”
疲惫地推开门,入眼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明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但秦锦城还是难以自制地恍惚了一下。
以往打开门,他总能看到客厅昏黄的灯亮着,少年蜷缩在沙发上,静静等待自己回家。
“咔。”秦锦城摁亮客厅的灯,眼睛不自觉地往沙发的方向看去。
空空如也。
是啊,自己本该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把身后房门关上,秦锦城在原地站了片刻,吞咽着家里几乎令人难堪的寂静,想要找回自己对以往生活的熟悉感。眼神一点点略过家里的一切,虽然只是半个月的相处,但在潜移默化里,这个家里的变化已经让他感到有点陌生,餐桌边上增添的椅子,还有桌上的剩菜剩饭,被脏衣服填满的衣服篓子,新的大书柜摆在客厅里的一角,上边都是少年想看的书,不知道他看完了没有。
嗯……虽然柳青城他们不用少年的衣服,但是这些书倒是可以给他们送过去。
自己或许应该把这些变化一点点地改回去,让房子回归原样,消除掉少年在自己身边生活的任何踪迹……秦锦城抬起手,但又默默放下。
算了,这些事情明天再管吧,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还是得先休息一下。
秦锦城缓了一口气,忽然看见餐桌上还有一本书正摊着。
“0333”今天中午看书看到一半就被自己抓出去逛街,这本书倒是还没有收起来。
忽然起了点好奇心,秦锦城没怎么在意过“0333”读的到底是些什么书。向前迈出几步,秦锦城看向了“0333”没有看完的那一页书。
这一页书上边有少年留下来的批注,用黑色中性笔在一段话下边留下来了一条黑线。秦锦城提起了一点精神,眯眼看向这一段话的原文。
“英国精神分析学家约翰·鲍尔比提出的依恋理论指出,人类的情感关系是基于早期家庭关系和父母的抚养方式所建立的。那些在童年时期未能建立健康依恋关系的人,成年后可能会对亲密关系产生恐惧。抗拒亲密关系可能会让个体错过建立健康、稳定的感情关系的机会,长期下去可能会导致孤独感、不安全感等负面情绪的积累……”
这孩子,真去学心理学了啊?秦锦城嘴角刚有了些弧度,但看到了具体的内容以后就猛地垮下来。
这都什么啊这是,这小屁孩子真是……
秦锦城又继续看向了少年留下的批注内容:“否认与逃避是常见的心理防御机制。抗拒亲密关系的人会否认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渴望,或者逃避与他人的深入交往。他们可能认为,只要不进入亲密关系,就不会受到伤害。”
秦锦城有点牙痒痒了,刚刚泛起心头的空虚情绪莫名被一股羞耻感所淹没了。死盯了这本书一会,才泄下气来,伸手把书拿到自己手上,推开了自己的卧室门。
一直没有让“0333”进入了卧室其实没有任何秘密,只是简单放着一个衣柜,一个床,一个书桌,如果让室内装修设计师看到了可能会比个大拇指夸赞:这简直是优秀的极简主义。但只有直男秦锦城才知道,这就是满足睡眠需求的一个场所而已。之所以不让少年进来,纯粹就是怕少年把自己的卧室弄乱。
秦锦城关上房门,迈步走到书桌前,拉开书桌的柜子。
里边的东西很少,但都是秦锦城匮乏单调的二十七岁人生里勉强留存下来的物什。王猛和他家人的合照,周恒的日记本,凌筠的衣服,还有一些小杂物……秦锦城随手把少年留下来的那本书放进去,像是要把自己的这一段记忆跟着尘封起来。
望向窗外昏黑的夜色,少许霓虹灯斑斑点点地点缀着街景。在光影的明晦中,窗就成了一张模糊的镜子。秦锦城与自己对视,才发现此时自己被垂下的黑色碎发微微遮掩的眼睛里是一览无余的茫然和疲惫。
心理书里的东西说对了一部分,秦锦城的童年确实算不上美好,但秦锦城不愿意和“0333”同居的理由并不是这个。
“0333”的想法是错的。
秦锦城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审视着自己的脸了,眼前的男人面孔让自己首先感到的居然是陌生。他迟缓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是27岁的年龄了——27岁,已经站在了青年和中年的分界线,自己在无知无觉中荒废了七年的时光,失去了20岁的血气方刚,泪沟、法令纹、抬头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慢慢出现了。但与面容的老去相对的,自己的灵魂却好像还是停留在7年前枪杀凌筠的那个雨夜,再也没有逃出来。
这样的认知让自己的脊梁骨上一点点爬满了鸡皮疙瘩,心脏的跳动都像是慢了一瞬。秦锦城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起一件事:自己这七年到底干了些什么?
但他发现自己几乎想不起来,那些日复一日的训练,日复一日的洗漱洗澡饮食,都没能在自己的脑海里留下多少踪迹。无可避免,那些已消逝的过往如同干涸的湖盆,露出苍白可怖的河床来。秦锦城弯下腰徒劳地在细绵软烂的砂砾中翻找,但几乎一无所获。就像是树叶从树枝上落下,一切的终点都是光秃的孤寂。好像是在自己重新加入特遣队之后,这样的生活才有了变化。
自己实打实地浪费了七年的青春。
秦锦城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想使劲逃离现在的心境。王猛遗物里有个小小的烟盒,秦锦城无意识地重新拉开书桌的抽屉,找出来了那个烟盒。
王猛无数次递烟给自己,笑眼盈盈:“队长,来一根?”而秦锦城没有抽烟的习惯,便一直都是摇摇头婉拒。
但就在王猛死后的一个多月。秦锦城拿起了王猛的烟,夹在修长的手指之间,就当是王猛又给自己发了一次烟,而自己这一次并没有拒绝。
基地里烟草是奢侈品,毕竟耕地资源弥足珍贵,这种经济性作物的产量就不可能满足市场的需求。就算是工资上万的王猛也只用得起最劣质的烟草,然后自己卷成旱烟。而此时的卷烟放了很久,已经完全是受潮的模样了——皱成一团,软绵绵地垂下,不能再抽了。拿在手里,就像是一只早已死去,黏腻发臭的水蛭。
“借个火。”秦锦城对着面前空荡荡的房间无由头地说出来这样一句,也并没有期待有人会回答。伸手拿起王猛的打火机,唇齿叼住卷烟。“咔哒”一声脆响,火苗跃动出来,点了好几次才把卷烟点燃。秦锦城用力吸吮,勉强从卷烟里吸出了潮湿稀薄的烟雾。那些水汽和杂质猛然糊住了喉口,烟气湿漉漉,不轻爽,刮得嗓子眼生疼。
“咳咳!”秦锦城呛出烟来,觉得肺被刀子来回滚了一遍,但这种疼痛感加上尼古丁进入血液带来的晕眩感多多少少让秦锦城感觉到舒服了一些。他颓然地坐在地上,靠着床边,眼睛看着外边的夜色。
“0333”的想法是错的,秦锦城在心里再一次自言自语。
他承认,自己和项司全说的心理问题的确是个托词,就算自己有再大的心理问题,他也有信心养好一个半大的孩子,更何况在上次去完心理诊所被催眠治疗以后,自己的噩梦问题都解决了。
真正让自己抗拒接受“0333”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需要让自己处在一个痛苦的状态里,让自己无依无靠,让自己孤独,让自己悲惨悲痛到了极点,这样还不够,这样还不够……
秦锦城又猛嘬了一口香烟,明明是极其不舒适的体验,但他却从中找到了一股惬意,情绪也渐渐安定下来。
烟雾弥漫,在半空中飘忽,秦锦城怔怔看着烟雾,觉得眼前的烟雾化作了一只眼睛,像是王猛死前半睁着的眼,像是周恒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0333”的冰冷目光。
哦,秦锦城知道这只眼睛最像什么了。
像是凌筠被打开花的脑袋旁边,滚落下来的眼球,被雨水洗涤之后显得清澈无比,黑色的瞳孔就这样无神地凝视着自己。
秦锦城咧起嘴,嘴角有了些笑意,说不清是自嘲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痛苦让自己感到心安,这是秦锦城对凌筠的赎罪。
他无法接受,杀死凌筠的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舒舒服服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