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0333”从假寐的状态中苏醒,映入眼帘的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的昏黑病房。
伪装出来的心跳声截然而至,体温迅速流失,少年抬起手,手指摁在自己的脖颈。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少年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又被遗弃了,整个世界好像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眼神淡漠无神地凝视着眼前虚无中的某一点,略有一些发怔。
少年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太阳穴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胃袋似乎有些难受,胸口闷痛的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从肩颈一直到尾椎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那些无用的人类器官齐齐对少年发难,少年明白自己在被孤独的感觉一点点啃噬着——但这种躯体的不适感,本就不应该属于少年。
因为少年知道自己是一头怪物,一头没有归处的怪物。它在空荡荡的荒凉都市里徘徊了十五年,毫无目的地活着。没有进食的欲望,没有睡眠的需求,它只是徘徊,时不时汲取着来自人类文明遗留下来的知识,但它也不知道这有何作用。它知道自己并不是伪人,因为自己具有伪人所不具备的理智,但它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人类,因为自己并不具备人类的情感。
所以它到底是什么?
少年的眼底满是冷意,手缓缓攥成拳头,指尖捏得没有一点血色。
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它答案。
它在这个城市里目睹着千里迢迢赶来的人类和伪人战得血肉横飞,但它从始至终也只是这么冷漠地看着,因为它知道,人类与伪人的事情和它无关。
直到秦锦城出现了,他鲜血的气味让它感到熟悉,他是特别的那个人类。
但是如果说要探寻秦锦城身上的秘密,完全可以把秦锦城带走囚禁起来,关在都市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遍又一遍地粗暴闯入秦锦城的脑海,一点点搜寻秦锦城的全部记忆。
但少年没有这么做,而是尾随着秦锦城遁入了基地,伪装成了一个可怜小孩。虽然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搞明白自己的来历。不让秦锦城死去单纯是因为如果他死了,自己的来历说不定就再也没有了找到的机会。但是少年明白,这其实就是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自己一直护着秦锦城,一直赖在秦锦城的身边,只是因为自己想要同类,自己已经不想回到那个城市里去了。
哪怕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但它可以一点点学着变成人类的样子。
它贪图着秦锦城的体温,秦锦城的鲜血,秦锦城的情感,秦锦城的气味,它愿意把这些体验给反复品尝一万次,所以它愿意和其他人玩这无趣的过家家。
就像是秦锦城在孤儿院为了保护它挺身而出,就像是秦锦城在直面使徒的时候都竭尽全力想把它保全,就像是秦锦城在什么时候都会把自己护在身后。秦锦城一遍遍地需要自己,一遍遍地保护自己,这种感觉让它渐渐沉沦了。
但现在秦锦城把自己抛在一边了。
从一开始自己的选择就错了,自己不应该给秦锦城选择的权力的。
它还是那个怪物,始终没有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类,它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它只是“0333”而已。
它厌恶这一串代号。
游戏结束了。
少年幽幽叹了一口气。
病房外,打盹的柳青城陡然惊醒,抬起头来。整个医院的灯光开始猛烈闪烁,玻璃也无端震动起来,就像是不堪重负,“哗啦”的一声纷纷炸碎开来。柳青城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头,手臂上传来的刺痛让柳青城倒吸了一口气,等到玻璃碎完了,柳青城才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手臂——衣服都已经被碎玻璃划碎,皮肤被血淋淋地翻起,几乎能看到白色的骨头,简直血肉淋漓。
楼里的灯光也彻底熄灭了,整个医院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各个病房里时不时传来的患者哀嚎声、呻吟声又莫名增添了一份惊悚感。
到底是怎么回事?伪人袭击病房了?
不对,还有“0333”。柳青城来不及细想,也顾不得手上的伤口,快速站起身,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模式,闯入病房。
柳青城手一软,手机差点摔在地上。
坏事了。
原来躺着少年的病床上,此时空空如也,病床上的被子也被甩在了地上。病房旁边的玻璃窗破了个大洞,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撞开了玻璃窗,闯向了病院之外。
……
卧室。
秦锦城瘫倒在地板上,斜倚着床脚,已经睡了一段时间。但他的梦境似乎并不平静,眉头紧皱,嘴唇抿着,脸色有些发白,时不时还动弹一下手脚。
无声无息的,卧室的窗被拉开,一阵夜风猝然袭来。
一团血肉模糊的组织忽然爬上了窗台。它没有明确的形状或结构,只能隐约分辨出它在动作缓慢地蠕动,仿佛是在挣扎着进入室内。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如果一个经验丰富的特遣队员闻到了这样的味道,绝对会陡然一惊。
因为这是伪人的血液气味。
窗户的玻璃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似乎是这团血肉在攀爬过程中留下的黏液或血迹。卧室内的少许光线因为窗户被遮挡而变得彻底昏暗下来,这团血肉一点点从窗台上爬下,在看到秦锦城的一瞬间,血肉猛地沸腾,向着男人的方向扑去。
我不会再让你拒绝我。
我不会再给你选择的权力。
我不会再让你把我推开。
我不会再试着变成一个人类。
我要把你带走。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血肉从秦锦城的脚趾一点点向上攀去,覆盖了秦锦城的每一寸体表,秦锦城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耐,但还是深困在梦魇中并未醒来。倘若秦锦城在此时睁开眼睛,便能看到血肉像是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要将自己吞噬。
双足,小腿,膝盖骨,大腿,胯骨……它能察觉到自己所贪念的那些体温和气温现在完全被自己包裹住,和自己仿佛融为一体。
我早就该这么干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怪物。
直到覆盖到了秦锦城的双手,血肉的动作忽地一滞,在原地顿住了好一会。
这是什么?
血肉就像是忽然融化成了一滩液体,在秦锦城的身上重构出了一个人形,重新变成了那个金发碧瞳的少年。
少年神色冷漠,伸手掰开秦锦城的掌心。
那是一个瘪着的弹头,还带着深红色的血迹。
这是射入自己肩膀里的子弹。
只不过现在弹壳上边刻了三个字。
“秦瑾之”。
把弹壳拿在手里,少年看着秦锦城的眼神也多了一抹莫名的意味。
你到底要干些什么?
不是你把我推开的吗?
结果还背着我,给我取了个名字?
少年说不清自己现在是该笑还是该气,只是怔怔看着熟睡的秦锦城。
“咚。”
又是这个熟悉的声音。
是心跳的声音。
少年心里涌起一股恼意——臭石头怎么不别扭死你。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少年干脆俯下身去,在秦锦城的脖颈上狠狠啃咬上一口。白齿在秦锦城细腻的脖颈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咬痕,连带着少年的舌尖都尝到了微薄的血腥味。
又是这样熟悉的味道,少年的眼睛惬意地眯了眯,舌尖舔舐了两下秦锦城的伤口,血液忽地止住,但仍然看得见咬痕留下的淤血。少年抬起头,温热的鲜血打湿了少年苍白的薄唇,配上貌美的过分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线下无端显得有些妖冶。
放你一马。
既然你没有胆量去选择,那就让我替你选。
让我一直在你的身边,一点点让我学会什么是人的情感,学会什么是人的心跳。
少年伸手,擦了擦秦锦城因噩梦而被冷汗打湿的鬓角。
让我看看你究竟梦见了一些什么。
少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浑身的血肉就像是忽然蒸腾了起来,不断翻滚的白色的雾气。在氤氲的雾气中,少年的身形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重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陌生无比,是一个多人宿舍。宿舍狭窄无比,一共摆着两张双层床,少年下意识地看了看门旁边的时钟,时间定格在十一点半。
看向旁边的床榻,基本上都是摆的整整齐齐,被子都叠成了四角方块,床榻下整齐地放着军靴。床榻的边上还贴着不同的名字,少年弯下腰查看,左边的下铺上贴着的是“严墨”的名字,右侧的下铺是“凌筠”,不过这个“凌筠”的名字已经被军刀划掉,换成了“陆勇”的名字。
看来这里是特遣队的宿舍,大概是秦锦城他们加入特遣队,凌筠刚死了不久的时候,也就是七年前。
那秦锦城的床在哪里?
少年站直腰,严墨的上铺是江介云,而凌筠的上铺就是秦锦城的床。床上凌乱不堪,被子随意地团成一团。少年微微皱了皱眉,秦锦城不在床上,那他现在在哪里?
不再纠结宿舍的事情,少年推开宿舍门向门外走去,门外的特遣队员们穿着受训服,头发湿漉漉地成群结伴,在楼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大部分的人五官都是模糊的,在梦境里这种情况还挺正常。少年在走廊上逆着人流走了几步,东张西望,想找到秦锦城的踪迹,但简直是大海捞针。
忽然少年敏感的鼻腔察觉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这样的血腥味让少年感到熟悉,前不久他还品尝过——秦锦城的血。
心里发紧,循着血腥味,少年的步伐加快,也不管路上有没有人挡路,一路横冲直撞。血腥味越来越浓郁,少年呼吸也不自觉急促起来,直到一个浴室房门前,血腥味简直完全把鼻腔填满,这里就是血腥味的终点了。
用力推开门,当看到浴室内的景象时,少年的瞳孔猛地一缩,脑海空白地愣在了原地。
是血,
铺天盖地的,全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