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样,金珠子。”
林玉兰努力控制住牙关不互相磕碰到发出战栗的声音。
情绪——又或者是吃掉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作为眼前金珠子的食物。
在下意识安抚情绪崩溃的金珠子后,她的脑子才慢半拍的解析出具体的信息。
危险。
是第一个想法。
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穿针引线、举着大鱼炫耀的爷爷和一脸无奈的奶奶。
那些属于家人们的温暖记忆瞬间浮现,和金珠子的话语衔接,让她联想到一切都被金珠子一口一口吃掉的错觉。
隐藏恐惧——
也是她处于求生欲所做出的举动。
就像面对路边野狗,不可以背影留给他跑掉,否则就会得到被其追赶撕咬的结局。
必须要转移注意力——不能被发现情绪上的异常——尤其是这种,能以人的情绪为食的生物,但凡金珠子人再聪明点,他人在他眼前简直是透明的。
林玉兰眨了眨眼睛,捧起金珠子的脸,认真端详着他脸上让她熟悉的地方。
眼睛是眼睛,嘴是嘴的,数量对,没有多或者少。
对,他只是一个文盲金珠子。
还在学小学数学题的金珠子。
只是一个不太明白俗世正常运转的金珠子。
他之前是用这种方式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由,在以后也会倾向于用同样的方式去获得他想要的。
至于金珠子想要什么?林玉兰现在还不想深思。
“你不用这样的。”
无论是强调自己的有用与否,会不会给她送运势、又或者是他自己没有发现的堪称童真的残忍的处理方式——
不用这样的。
到现在,不管做什么——
她已经被金珠子抓住了,不是吗?
从重逢那一刻开始。
她也无法不管不顾家人告诉金珠子你太危险,远离我——
再加上——
她的祈祷?什么祈祷呢?
林玉兰努力回想过往。那头母猪?国邦猪场吗——她曾为它祈祷过活下来,是向——猪仙?
她在艰难的思绪中捕捉到重点:猪仙?
猪仙——父亲好像和她说过,但太过久远,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父亲的相貌在她的记忆里也变得模糊,她努力翻阅着旧记忆。
白色——金珠子的本体有一头白色的头发——但是全身都是空荡荡的黑?父亲讲的猪仙好像有点出入?但是他是怎么说的呢?
林玉兰轻轻捏了一下金珠子的脸,试图安抚一下他此刻被沉默影响的有些焦躁的情绪。
记忆里脸部模糊的男人身材高大,小小的玉兰要高昂着头才能努力看见父亲的脸。
他一手牵着小小的玉兰,一手扒开过分横叉的树林枝条,背对着她,徐徐的说着话:
“爸爸的猪场能够开起来,都是因为猪仙的原因。”
“爸爸读书的时候啊,意外翻到了一本古籍,尝试翻译了一下,发现有一小段字是在求助——地点就在不远处——”
“然后,爸爸就看见了,有一头被捕兽夹夹住的小猪,只有手臂长,浑身白色的——”
浑身白色的小猪、猪仙。
林玉兰恍然大悟,将这个久远的被她当做童话的故事串联起来。
可金珠子的形象和她一直以来认为的猪仙大相径庭。
和猪相关的她是一点没看出来,只从他刚刚的惶恐自荐里看到了一点熟悉的有关猪的可怖影子。
猪是杂食性动物。
小时候总会被大人吓唬着会被猪啃掉下巴手脚之类的。
同龄人之间也会讲些笑话,说要处理什么的话,就把东西往猪圈一丢,第二天起来,干干净净。
但仔细想想,这个笑话在此刻不免也带上了点血腥的气味。
她想叹气。
如果坦诚的对金珠子说担心他的危险性,希望他能够远离自己和家人。
这当然也是可以的——或许会有一点危险。
可金珠子的过往又让林玉兰深感沉重。
如果连她都无法接纳金珠子的话,在遇到这样可怕的事情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更别提他拥有着这样的力量——
林玉兰还记得重逢时金珠子的样子。
他轻微的喜悦。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一声又一声的、玉兰,玉兰。
即使她明白这种依赖并不像正常情谊上的坚固——而是一种生物本能的示弱。
她无法忽视金珠子的眼泪和颤抖——
林玉兰既无法放下家人安慰的担忧,也无法彻底对金珠子冷情冷心的劝离。
她的思绪万千,但其实也只过去几秒,顷刻就做下决定。
“不走就不走吧。”
她说。
就按照之前的想法、把金珠子当做新的家人。
在抓出那些恶心的东西后,让他能够过上正常的生活。
拥有普通的、富有尊严的人生体验。
这是玉兰对他人最基本的期许和愿望。
只是现在出于对金珠子的不可控性和危险性,为了家人和自身安全考虑,林玉兰必须要对他做出一些限制。
“也不要什么都乱吃,脏。”
她放下给金珠子擦拭眼泪的袖子,刚才捧着金珠子的手掌,都被他的泪水打湿了。
看他还是那副傻愣愣的样子,林玉兰皱着眉头,像训斥小孩似的强调着,
“听到了吗?金珠子,不许乱吃。”
两个人坐在秋千上,被夜间的风吹得互相冷静了些。
林玉兰把自己的头发收拢起来,试探了观察了一会儿目前的金珠子。
看起来很稳定——
“关于青青——”
金珠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些,眼白开始发黑。
林玉兰的语气顿了顿,但想到青青,她的朋友,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或许有什么误会。”
“你也见过青青,在小时候——她是我的同桌,性格很内敛,你还记得吗?”
“这件事——她或许并不知情,我们可以通过她,找到那些,躲在黑暗里的,虫子们。”
林玉兰轻轻抚弄着他的头发,看他的发尾白了又黑。
“你不想找到他们吗?”
金珠子的眼睛恢复了颜色,他抿着嘴唇。
“我不需要找,玉兰。”
“只要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可以闻出来。”
林玉兰梳弄着金珠子头发的手停住,又慢慢的梳下来。
“不一样...金珠子。”
她的声音轻缓,“有些虫子,是永远藏在地下,不会出现的。”
“但是我们可以通过青青——找出一个可发掘的点,拉出一条完整的线,然后把他们全部拉出来。”
“所以——在这件事上,你需要学会一点冷静。”
她轻轻揉捏着又开始褪色的金珠子的头发,重复强调。
“冷静,金珠子。我会帮你的,帮你把这些讨厌的、恶心的东西全部揪出来,但同时——你需要保持冷静,保持自己不会感染到我的家人——和我爱的人。”
这么说有点像是趁火打劫...林玉兰叹了口气,但确实是她心中最忧虑的事情。
“我会帮你的,金珠子。”
金珠子的头发已经夹杂了一半的颜色,他脸上的肌肤也是半黑半白,眼球机械僵硬的浮动着,看向林玉兰。
然后点了点头。
“我会听话。”
他的声音哑得低声,缓慢的承诺着。
“我会听你的话,玉兰。”
“只要——”
他的嘴唇边缘裂开一些,声音更加低哑。
“你能够做到——你所说的这些。”
所有对他的言语——都有实际的力量。
如同线团一样,缓慢的缠绕在两个人身上。
一圈,又一圈。
他伸出手,就可以接住一手灿烂的、繁多的言语毛线,带着情绪的颜色,斑斓璀璨。
他低下了一点头,把不断变化的脸埋进这层柔软的毛线中。
他的声音闷的出奇。
“我会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