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边吐白,林玉兰和金珠子结束了这场有点漫长的谈话。
或许还算得上是顺利,也让两个人彼此间更加熟悉和靠近一些。
林玉兰扶着门打着哈欠,透着困倦的泪眼朦胧。
“我去睡啦,你也早点睡,明天陪我去看材料。”
陪?
金珠子的耳朵动了动,清明的眼睛学着女孩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着“好~”
但怎么听都透着欢愉。
林玉兰是一点没注意到,转身回房随手扒拉两下衣服,把自己偷偷塞进床上的另一边。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与此同时,一直在路上的李兴旺,终于来到了国邦的门口。
他这一路舟车劳顿、终于等到了——
迁岗???
他吭哧吭哧的凑近,“什么,领导,我没听错吧?”
吴翠翠用文件轻轻推开他,“什么味,你直接过来的?”
听此他更加悲愤,“我一回来就来找您来了——那猪我可是辛辛苦苦收了几十条,一路上都管着吃喝拉撒,虽然不小心中暑了抑郁了几只——”
“但怎么我就被迁岗了——我能迁到哪里去呀领导。”
吴翠翠轻笑一声,“去玉兰妹子那里。她开猪场了,把你带回来的猪都给她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最好能让她培育出一个新品种——”
李兴旺装嚎的声音弱了,“玉兰?”
他回想了一下,“林玉兰?那丫头,要开猪场了——不是,那和我们国邦什么关系啊。”
“只管去就好了,想不明白就别想了,蠢东西。”
吴翠翠说着,“好了,赶紧出去收拾一下,熏死了。”
李兴旺摸摸已经比吴翠翠还长的头发,虽然眼里还有些迷茫,但过往的经历让他习惯遵从。
“好吧。”
他嘟囔着。
“你是领导,我听你的。”
吴翠翠摇摇头,“你这傻的,以后在人家的猪场可别犯浑,我会和玉兰叮嘱你的臭毛病,叫她注意着的。”
李兴旺想到最开始被林玉兰徒手掰下来的车门,心中哀怮更增。
“那我也不敢啊。”
他指着自己脑袋补充道,“不过领导你也知道,有时候真不是我故意记性差,这老毛病了。”
眼见吴翠翠眼神更暗,但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道。
“我会和她说明,你自己警醒着点。”
李兴旺接连点着头。
他的毛病是在战场上遗留下来的。
最开始,他还是乡里头难得一见的聪明后生。但号角一吹,人就被套上马塞进了战争里。
那段时间太过黑暗-以至于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各种麻木的抬手、瞄准,和翻滚隐蔽。
最后在那里的记忆是一场巨大的轰鸣。
他捂住耳朵,感觉到手心濡湿,放下一看,已经全都是血。
脑袋里的震动嗡嗡,他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再后来,他睁开眼睛,就是一片白花花的地方,往旁边一看,就是吴翠翠。
她的头发还是和现在一样短,只是面容更加柔和,不那么锋利。
嘴巴还是很坏。
“这看起来有点傻啊——”
即便脑海是一片空白的他也要努力挣扎地坐起来,对着她发出一阵声词模糊的抗议。
这抗议出来以后,最先惊讶的反而是一旁的护士,她对着吴翠翠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您,人一下就精神了。”
吴翠翠笑了一下——是笑了吧?他模糊的摸索着记忆。
只记得她的声音、轻缓,又坚定。
“看着还有点活头,那就他了吧,左右不缺一张来吃的嘴。”
一张吃饭的嘴。
这就是吴翠翠对他的定义。
他最开始也不是叫李兴旺。
他的名字——原本由父母保管,由养育他的村落共同记忆着。
但他的家乡、是第一个沦陷的地方。
他所有的过去都被战争吞没了。
以至于最后结束、大家欢呼着胜利的时候,他反而感到了迷茫。
这份对他来说太过麻木漫长的岁月、似乎已经改变掉他的一部分灵魂。
他找不到原先的自己,也回不去最开始的记忆。
他的名字?是什么——
1682号?
这样犹豫地和吴翠翠说了以后,她发出似乎是气笑了的声音。
“1682号?你的名字是数字吗?你姓什么?名什么?之前哪里的?你父母呢?”
而在当时、被这样连环追问的他,只能艰难的凭借着勉强封上的脑袋思考着,犹豫的张了张嘴,
“我——我不记得、不记得了,长官,你别生气。”
吴翠翠深吸一口气:“我没生气,还有,我不是你长官——”
她的语气顿了一下,“你哭什么?”
他哭什么?
他慢半拍的伸出手触摸着自己的脸,确实摸到了一片潮湿。
他哭什么?
他怎么哭了?
他茫然的张口回答。
“我,我不知道——长、领导,我不知道,我忘记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急切的补充着。
“我记得,我的编号是1682号,我擅长潜伏和狙击,我的时速是——”
“停。”
他立即闭嘴,顺从的看着面前的女人,她捏了捏眉头,
“后面什么玩意儿,什么编号狙击以后都不许说了,也都用不到了。”
“用不到了。”
吴翠翠强调着。
“连自己名字都忘记的话,就起个新名字吧。”
“你来自一个姓李的村子,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
吴翠翠捏着指头想着,“兴旺。就叫李兴旺吧。正好映衬我的猪场,你感觉呢?”
“李兴旺。”
他喃着,像是飘移的浮标缓慢回到了描点。
“我是李兴旺。”
他反反复复呢喃着这个名字。
面前的女人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视线带着某种宽厚的温和。
她甚至没对自己这种奇怪的、可笑的重复行为再扔出一句、他习以为常的‘蠢东西’。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吧?
缓解一下他要爆炸的心脏;稀释掉这种、荣获至宝的心情——只是一个名字、只为一个名字。
他听到对面的女人叹了口气,轻声吐出三个字:
“李兴旺。”
他的呼吸都停住了,心脏也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又下一秒疯狂的跳动。
好似要蹦出去。
李兴旺按住胸膛,茫然的感受着。
“是、领导?”
另一边的林家村。
林玉兰正在整理着单子上的各项材料数据,金珠子就坐在一旁,他的腿上也放了一本书,脑袋低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读着。
大约过了一会儿,林玉兰把单子仔细收好,晃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站起来,看向金珠子。
“我去找青青,走吗?”
金珠子抿住嘴唇,学着林玉兰的动作,把之前胡乱仍向一旁的书仔细合上放到一旁,然后跳下床。
“走呀。”
李青青的家有些远。
走路大概需要46分钟。
林玉兰轻巧的跳下林间的台阶,转身对还在上面犹豫的金珠子伸出手。
她抬着脸,白净的脸面印着细碎的阳光、正是由他们头顶上的树木叶片间隙带来的。
她举着手,晃了晃,示意金珠子跳下来。
金珠子缓慢的把手放上去,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放在了另一端,然后轻巧一跃,落到了女孩的身侧。
“真厉害。”
林玉兰竖起大拇指,两个人继续走着。
还在家中的李青青正在疯狂收拾着房间。
从接到林玉兰的电话开始,她就跳起来收拢了卧室里的细碎。
所有堆积在一起的东西——李青青的眼睛冒出青光,举起扫把,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
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噼里啪啦,李青青摊到在沙发上。
躺下没有多久,铁门就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她坐起来,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走过去打开门。
“班——”
她的方才因为兴奋亮起的眼睛瞬间黯淡,嘴角拉平。
“你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