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昌从林叔的车上下来,屁股还被颠的有点麻,可面上忍着保持着点脸面。
“叔,”
他不露痕迹的拍了拍裤子,“奶奶说她就不来了,让我来,您们要是信得过,玉兰场子这活就我来接了。”
林叔这会儿是拉了一些材料回来,路上碰到这孩子,也说回林家,就一起捎回来了。
林叔挠挠头,把水泥袋扛在肩上,“那我也不能拿这主意呀,婶子她们都在家,你去问问吧。”
朱世昌点点头,“行,谢谢叔。”
两人简单告别后,一个往猪场走,一个往林家走。
林玉芹还在和林秀英拌嘴,作为小辈的陈丽无奈的摇摇头,不好插入干涉,至于小老头早已知趣提上锄头翻地去了。
但多数是什么没营养的对话。
“你没头发。”
“你没牙齿。”
乱七八糟的,让她听着想笑。
晒了一会儿太阳,家门口就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林姨说着:
“玉兰这么快回来了?”
陈丽回道:“没这么快,妈,你们坐着,我去看看。”
陈丽放下手上架子,踩着脚步拉开门,是隔壁朱家小孩,还是上白下黑,一副文青样。见着人了,弯着眼睛腼腆一笑。
“婶婶好。”
陈丽有些愣神,但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退后招手让他进来坐着。
“世昌呀?怎么啦?”
朱世昌的手悄悄在裤子上蹭一下。
罕见得有些紧张。
他眨了眨眼睛,缓解了一下自己有些干涩的嗓子。
“早上玉兰来找奶奶,说要做猪场的事、奶奶说她就不来了,就、让我来了——”
被女人引着坐下后,对上了两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朱世昌差点被刚喝下的水呛到。
抱着死也不能丢脸的决心生生把这口水从气管缓解出来后,他听到老人询问:
“你奶奶为啥不做了??”
林玉芹发自内心不解。
面前的青年还是腼腆的模样,不慌不忙的答着。
“奶奶说自己年纪大了、就不掺和了。”
“虽然我还比较年轻、但我的手艺也不错的,婶婶们。”
他像是应聘一样,端正坐着,娓娓道来他之前做过的作品,然后认真的看着面前几个女人。
陈丽喝了口水,“世昌,我们是邻居,之前你也帮过我们,这事玉兰定下来之后,第一个装修想到的就是你家。”
她的声音顿住了,带着点笑意,“到时候也不止装修。”
朱家小孩难见,但朱世昌还是时常出来走动的,林秀英问着。
“难得见你这么急躁躁的样子,家里遇到什么了吗?”
听到这话,朱世昌嘴角弧度僵硬了一下,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把升起的情绪压下。
“没——”
话转折一下,他眯着眼睛说起长辈乐衷的俏皮话。
“就是年纪到了,想多赚点老婆本——我也不想跑来跑去的,要是顺利的话,我可就靠着玉兰的猪场过活了。”
林玉芹哼了一声,“出息!”
可她的眉梢飞得可高,怎么看怎么为自家孩子骄傲欢欣,嘴上还要嘟囔着,
“男孩不种地怎么能行,跑来跑去的还要靠女娃娃吃饭。”
说完,就被旁边的秀英打了一下,还被噎了一句:“就你会说。”
“我又没说什么。”
林玉芹眉毛立刻耷拉下来,但她也没再说什么,好似两个人脾气互换了一样。
朱世昌没再搭话,他笑眯眯的捧着水喝着。
“那,婶婶,玉兰回来的话,您到时候和她说一声,什么时间咱们再定?”
“还什么时间。”林玉芹说道,“那妮子急的要死,恨不得明天就把这猪场盖好,你看你最快什么时候来?”
陈丽笑笑,“这个倒还好,你就看你什么时候得空?世昌。”
朱世昌放下杯子。
“那就明天吧。”
他还是一幅笑眯眯的样子,“我会准备好的。一定让玉兰尽快养上猪的。”
“这么急行吗?”
林秀英问道,“世昌啊,你也才回来吧,要不要休息一天?”
一天——陈丽无奈的笑了笑,正要开口,朱世昌就接过话。
“行的,奶奶——我们本来就准备好着呢,而且,我看林叔也准备了一些材料,到时候玉兰给我看看设施图纸就好了。”
陈丽拿起水壶,又给他续上半杯水。
“你奶奶呢?最近还好吗?”
朱世昌垂眸看着水杯的眼神明明灭灭,被睫毛遮挡了。再抬起的时候,还是那副眉眼带笑的模样。
“奶奶好着呢。”
他慢悠悠的补充着,“听到玉兰要开猪场的消息——”
“奶奶很高兴呢。”
最后四个字咬的音节古怪又清晰,陈丽不由自主看了他一眼。
可这青年还是那一副温温和和好说话模样,陈丽晃晃神,觉得自己是不是神神叨叨的。
辞别林家后,朱世昌抱着些杂七杂八的干货特产推开家门。
门内一片荒凉、杂草丛生,有些许腐败的气味飘过。
他却面色如常,恍若未闻。
抱着东西顺手带上门,走进房间,对着帘幕后的阴影轻声说着:
“我回来了,奶奶。”
他此刻的笑容真切了一些。
“玉兰、您之前很喜欢的那个小姑娘,她家要重新开始养猪了。”
“到时候、我会去给她家帮忙,重新把咱们老朱家的手艺传下去。”
“以后,我也不会再出去了。”
“奶奶。”
半透明的帘布似是被风吹动,那股气味更加明显,朱世昌低着头,空气中就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缓慢地站起来,走到床对面的柜子边,按了两下,翻出一个暗格。
打开,里面是一排精细的杀猪刀。
剔骨、切肉、煽猪。
他拿起最细长、宛如一根长针似的刀具。
“我会找到他的。”
他说,声音带着点阴沉。
“那个该死的、没有担当的男人——我会把他拖到您面前。”
“让他给您下跪道歉。”
他似乎是叹气一声。
“这次、就别对他心软了,奶奶。”
帘幕后的影子还是没有动弹,静默的立在原地。暗色的痕迹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情绪,可怎么也无法唤回这个已经陷入极端情绪里的人了。
朱家。
其实不止他一个孩子。
那个无法出现在明面上的影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跑了出去。
朱世昌敛目将刀收到衣服里。
一个活在阴影里的老鼠窜逃、带着那些数不清的恶臭,和对生命的轻蔑。
他的眉头不可避免的皱起来。
他会把这只老鼠找回来。
朱世昌的视线转到帘幕后的身影,气息就又沉重一分。
他会用这只老鼠的鲜血,来祭奠奶奶的灵魂。
即使她不需要。
自从上次玉兰谈话后,他就接受其他邀约出外做工。
等到回来,就只看到亲爱的奶奶的、冰冷的尸体。
一片的鲜血,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他拉了泉水,冲了又冲,洗了又洗,才勉强把家里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奶奶——
他把这个有些古怪固执的小老太扶起来,细致的为她梳理好散乱的头发,穿好被贯穿的衣服,无视她已经浮肿的脸庞,抱着她回到了奶奶的房间,假装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而那些寻找奶奶的电话,都会被他转接,出门回答:
“奶奶年纪大了,以后就不出来了,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然后日复一日的回家,照常的打着招呼:
“我回来了,奶奶。”
他的生命中的角色少的可怜。
父母难得见一面,只有奶奶至始至终伴随在他的记忆中,记载了他所有的成长——
他绝对不会原谅、轻易夺走自己最亲最爱的奶奶的性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