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凡事嘛~还是得先抓住主要矛盾,认清矛盾的主要方面
北风应有怜人意,送我回梦少年时
元华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平城那一片艳阳的天,彼时宫墙还没那么高,离草原也还没那么远,一切的一切都在长辈善意的遮掩中,呈现出如丰收麦浪般梦幻的金色
“六娘!”
“欸!”
鎏金碎梦,金玉绮罗,小小的人儿跳下高高的梳妆台,兴奋地捏起裙摆在长兄面前转成了朵花,花瓣收,女娃娃大大地笑,可爱到仿佛要与头顶乌丝盘成的蝴蝶髻,共飞去
“阿兄,阿华这么打扮好不好看!”
退我胡服,着我汉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好看”
少年天子蹲下身爱怜地摸了摸小妹的脑袋,月光轻柔,白露生霜
“我们六娘,就是世上最好看的小女郎”
褪去皇室的窠臼,他们本就是这世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兄妹
“哼!阿兄骗人!”
小女娃娃很夸张地叉腰撅嘴,赌气般大踏步路过少年身旁,往殿外而去
“阿兄上次还说冯家的二娘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小女郎呢!诓人可是要长猪尾巴的,略~——”
在长兄无奈而又宠溺的笑中,女娃娃回眸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不理你啦!我要找二兄和六兄去!他们对阿华可比你好多啦!一个帮阿华逃学一个带阿华满平城骑马游街地耍——略略略~你就继续冯娘子长冯娘子短吧你!”
“那是他们自己想逃学,在太后跟前拿你作幌子呢”
天子失笑,快走几步赶上前牵起了小妹,短短胖胖的小手握于掌心,却是难得的安宁与平静
月光啊,斜斜向后拉扯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身影的尽头,是树垂下的万绦黑暗
“放屁!”
兄妹二人并排走在前往建章宫的路上,小小的人儿瞪着大大的眼,玻璃珠般清澈的眸中倒映出万分的笃定
“二兄怎么可能害我!他上次还给阿华从宫外长乐坊带点心来着,哼哼~阿兄~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呐——”
“嗯嗯”
是笑着的敷衍,却也是认同的应答,可瞧着长兄有些轻浮的态度,女娃娃不乐意了,将小嘴高高一撇,故意放大了声量继续道:
“太皇太后喻曰:‘常闻诗有云: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天下至亲者,莫如兄弟同胞”
“我等乃是同根生,阿华,才不会怀疑他们”
“是啊——”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当时只道是寻常,看着长兄目视前方的温和侧颜,不知为何,元华心脏猛地一抽,竟怔然落下泪来
除了你,我们都违背了当初太后床榻前,立下的铮铮誓言
“我们是兄弟,是姊妹是至亲,除了你们”
微风起兮,剪去七分容颜,独留其声,模糊半个良夜
“朕还信的过谁呢”
先帝留下来的一窝小崽,最长者不过五六岁不少甚至是遗腹未诞,抱团取暖的三十年,又怎是一句“手足”便可轻巧概括
帝待诸弟胜过亲子
文帝少孤而又失恃,他对底下同胞弟姊们的好,已经远远超出天子放权的完全范围
因为当年的他
只有他们
可世事短如春朝
“阿华——”
最后的温暖,是被他紧攥着的手
“可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不......
“阿兄,其实,其实真的好难过啊.....”
人情薄似凉秋
“小六”
彻骨的冰冷,是她看向她的失望
“你实在太过了”
“若能料到尔竟会行此十恶不赦罔顾人伦之举!老身情愿这辈子,都从未养育教养过你”
“元华!你愧作鲜卑的公主,大魏的子民!”
“小六啊!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
不过一场大梦
“殿下”
夺目的猩红,是她脖间淌下的鲜血
月如霜,刀色泠
“若非你一意孤行”
“我们,又怎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不!!!!
引颈,就戮,时停
破碎的回忆残缺的世界化为凌厉的碎片,直直扎向元华巨颤的瞳心,血光溅,如绽放在半空的巨型罂粟,淅淅沥沥地砸穿了她高傲的骨脊
“阿华”
“你,太令母妃伤心了”
不要!!!不要!!!!
神明啊,我求求你......求求你开开眼,全是她的错她一人的罪,不要再祸及旁人了啊!
她真的对不住宠她护她的长兄,教养拉扯她的太后从小长大身边的所有人,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哈——”
所幸,是梦
不幸,是梦
大喘着气,元华从床上惊醒,受着满背的冷汗弓起脊骨,她看着自己那双缠满绑带的手,失笑,骄傲了一辈子的公主,终于被铺天盖地的沮丧和失望所彻底淹没
为什么
她为什么还没死啊!
嘁,死亡对于罪人而言实在是太轻松,太痛快了
“殿下,好些了吗?”
有人在轻敲门扉,识出这个声音的刹那,元华瞳孔猛地一缩,是如蚁噬骨嘎吱作响的深深厌恶
为什么,为什么连冯家的人都到了!
干呕,元华抱着脑袋开始发抖,她能接受责打酷刑凌迟甚至是射月文帝亲自将刀刺入她的心脏赠与了断,可却万万不能是
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押上判庭跪在正中,接受冯氏的不屑与嘲弄,见证冯氏捏死自己的命运
“滚呐!!!!”
怪吧,怒吧怨吧憎恨吧!可惜神明就是如此冷漠,如此,公平——在祂的眼中,太师和公主,从无任何区别
只要是罪人,就别想着逃避,别想着清洗
“啊这”
屋外冯嗣顶着四人不同的探究视线,带有些尴尬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小狗又被吼了,小狗委屈,小狗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对他拥有太多莫名其妙的敌意了
温惠眨眨眼,射月轻轻叹口气,斜靠着墙的灭日捧眼似地怪叫一声,李僖上前一步,默默将手压在少年肩上,语气幽幽:
“还是师寔来吧”
“行,你来——”
冯嗣带着副“您可太厉害了”的不服表情,抱胸让开了身位,灭日也不适时搂过射月的肩膀,点着她的耳垂轻佻笑道
“看,这不没死!没骗你吧,中气地很呢!”
“.....”
射月没有答话,只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元华这次闯下的塌天大祸,而下一步,她就要将她提到文帝的面前,去亲眼目睹挚友的结局
对
就是死亡
她看见天子将一装着毒药的细瓶放在了托盘之上,公主酷戮太师,天子赐死公主,实在太合理太正常了,完全合乎程序合乎理法合乎道义
却不合乎,候官小小的希冀
“可惜呀可惜,才封的陈留长公主呢,没过几月就被废了,爵位虽不值钱,也不禁这么造啊”
作为天子,文帝必须象征着绝对公平
“嘶,嘁,想来也真是有趣,元氏出了第二个庶人,陛下褫夺了太后赠予元华,殿,下,的亲卫府兵,查封了公主府,涉案武婢侍女一律处死,啧啧啧,惨呐~真惨”
盯着三人踏入厢房的背影,灭日淡淡出声,素日吊儿郎当如她,声音中竟也闻得些许感概之意
“庶人死后是不配葬入皇陵的,这老天也真会玩,让她落得与那废太子元恂一样的下场”
......
“不”
第一次,射月松开手中紧握的信仰,喃喃自语:
她的公主
“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喂!”
似预感到了什么,灭日一把攥住师妹向后拐的胳膊,声音是下意识没藏住的急躁:
“你别想不开啊!”
天菩萨,她们三人兢兢业业浴血奋战二十余载才换来的稳定编制,可别葬送在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样的搞笑事上啊!
“......”
“我去顶罪”
射月长长呼出一口气,鬼面在寒风中轻轻颤啊颤,恰似那不夜洛阳城,祈福送衰向南舞的一行傩神
“抱歉,师姐,我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她”
死在我面前
“你疯了吗!”
为惧内里人知晓,灭日上前压低了声呵斥
“再说你,你不是一直与我待在前线吗,哪来的机会下手”
“用毒”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射月轻轻地笑了,并将那日分别时,元华向她“自首”的话语分毫不差地向灭日交代
“悬瓠,是我在太师的杯子里下了毒,公主枭首之事,乃太师逝后方为”
“你这话,冯家人会信才有鬼了”
“不求脱罪”
举目望空,那橙偏青的天穹之上,有一弯极浅极淡月的轮廓,正静静凝望着她们
“但求免死”
本是凶煞魔,却误入小儿美梦,承一段因果,做一世守神
“我真搞不懂你,明明——”
明明,你本应是我们当中最冷血,最无情的一个
呀咧~都说了无情道毕业率约等于0呐
“替恩死,何尝不是成“大义”之举,师父当年,不也是献身于‘道’”
也是这样的天,这样的风,满身污血被五花大绑的女人褪下鬼面,对着她们用口型笑道:
【我才不后悔呢】
“射月,不悔”
该死该死该死,怎么会这样......
“何况,我”
射月笑了,好温柔,温柔地似塞外明月照游子归家,温柔地仿佛即刻便要消散在钟离的风中
“我,x,x”
是用口型消音的两字,被鬼面遮挡,独念于自己而听
“可你死了!她便连一个故友一个挚友都没了啊!世事苍凉人生百年何其孤独!你叫她又该如何走下去!”
“不,怎会没有呢”
挚友,至亲
“都说了滚呐!!!!”
“阿,姊”
看着愣在那儿绞着手指手足无措的少女,凶狠的恶虎猛地一瞠,她脸上带伤她满身狼藉她狼狈不堪,她,独独望着她
堪堪时停
是当初深受宠爱不知天下饥寒的公主,望向以后面目全非自己的,天真的不解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不该来的......”
我不知道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我真的不知道
名曰“复仇”的束命线一旦崩断,整个世界都将随之分崩离析
“真好”
可当她极速下落即将坠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时,有一束温暖的光破茧而来,堪堪托举住了她
“你没出事,真好”
拥抱,她埋在她的颈边轻轻颤抖,是相见时的喜极而泣,是再纯粹不过的欣喜
她只要她这个人,好好的,就够了
好累
骄傲倔强的眼儿眯起,泪水模糊了公主的视线,让其在这茫茫世间,只看得清她的轮廓
“没事,哭吧,温惠会帮你挡着的”
“还有,我超会哄人的哦”
真是的,怎么会还有心情开玩笑的啊
元华将脑袋深深埋入女郎怀中,是大口大口的喘息,在外饱受欺凌的孩童终于在慈母臂弯中获得了无所顾忌的宣泄,她们连哭起来的模样都是那么像啊,咬着下唇,无声地簌簌地淌
可哭完之后呢
有人可以擦干眼泪重新拥抱阳光生活,而有的人,就即将奔赴刑场,以此作为最后的泪别
“怎么感觉,咱有点多余”
李某人:谁跟你咱,哼
冯嗣摸了摸鼻子,但一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