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没说话,他无比平静地抿了口水,而后缓缓抬眸:“不应该是……让我去杀了七十七世吗?毕竟我和七十七世一样,同属于不可控。”
“你既然不会死,那让你留在地下就不是一个好主意。”我放下水杯:
“对无法消灭的不可控者,最好的方法是,留在身边,时刻监视。但你自由意志太强,所以我选择让你主动来跟我建立羁绊……”
“好了,我似乎告诉了你太多机密,那么轮到我提问了……”我抽着下巴,看着许诺:
“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我不对劲呢?我不认为你说的那些细节能令你起疑,它们太小了,小到可以用一时兴起来解释。”
“那把枪。”许诺倚靠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明明会用,拿枪、藏枪都做得很准确,却偏偏打枪时出了错。就像个假装初学者的小提琴手,虽然很努力把简单的谱子拉得混乱难听,但拿弓、运弓、揉弦这些基本功却熟练到难以掩饰。肌肉记忆骗不了人,假装不会比假装会更加困难。”
“除此之外,你似乎是故意打剩到只剩最后一颗子弹的。为了让你这个行为合理,你在文章中多此一举地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用枪这件事。但你大概忘记了,国内军训用枪一般是步枪,而不是手枪。”
我的心狂跳了几下,手脚有些发冷,没想到被人戳穿居然是这种感觉。
“居然是这种地方出了错吗?”
我摇了摇头,果然,人在意识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切败在一个可笑的细节上时,真的会哑然失笑:
“我还以为能多瞒你一段时间呢。”
许诺垂下眼帘:“一个地方有明显的不对劲,通常代表着所有地方不对劲。就像数学题,其中一个步骤错,那后面的步骤都会出问题。就比如,你远超于普通女性的力量感,我不认为普通的有氧锻炼可以让一个人肌肉力量变得如此巨大。以及,无论是在地下,还是在我对闻夕提问时,你都展现出对博奇的过度好奇。”
“毕竟博奇可是开普勒协会调查档案中的红标。红标,意味着未知且危险,档案里除了危险警告,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博奇呢,大多谨慎又小心,想搞清楚它们,简直比登天还难。能遇到像七十七世这样,傲慢自大且因在高位还全知的家伙,可是很难的。”我躺在沙发上,轻轻敲击着扶手:
“我知道得越多,档案就可以多补全一分,我也就能多分一点业绩。”
眼见许诺的脸色逐渐阴沉,我停下手指,扯了扯嘴角,举起杯子试图缓和此刻的气氛:“不过,我虽骗了你,但你也用夜访者吓唬了我。既然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
“不是吓唬。”许诺异常认真地看着我,眼里平静无波:
“我本就打算让它取代你。毕竟这样,不算违约。”
——“Liam可不是你所以为的好人哦,他也背叛欺骗过自己的学生。”
——“他是不死人,没有尽头的生命让他的情感需求就跟最低等的草履虫一样。他没有欲望也没有情感,就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是模仿来的。”
闻夕的话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耳边,当初在地下他对许诺的指控,没想到此刻桩桩件件开始在我身上应验。
“这样啊……”我下意识瞥了眼门外的方向:“你要让它继续吗?还是说你打算用其他手段来对付我这个‘骗子’?”
似乎见我脸色不好,许诺的眼里莫名闪过一丝愉悦:“我对学生一向宽容,一次欺骗换一次赌命。既然这次你活下来了,那我就原谅你。”
疯子。
果然是疯子。
果然……没让我失望。
果然选择成为他的学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的心莫名加速跳动了几下,就如同我第一次在协会里看到Liam的档案,看见其中一页写着他曾被惩罚沉入海底,在海里反复死亡又反复复活,直到百年之后铁链腐蚀,铁球分离,他才重回人间一样兴奋。
我那时就在想,看遍世间黑暗、曾被百般折磨的不死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面对欺骗背叛者他究竟会怎么做?
我终于亲身体验到了。
“既然这样……”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兴奋,朝许诺伸出手:“很高兴能成为你的学生,不死者。”
许诺没有回应,他只是盯着我伸出的手,像品茗般抿了一口又一口的水。
我内心的兴奋一点点褪去,最终我略有遗憾地收回手。
想了想,我又给自己倒了点水,拿着杯子,一步步走到许诺面前,就像他初次到来时讲述自己过去那般,一步一句,一句一步:
“许诺,你猜,我们的命运,是什么时候绑在一起的?是我经协会引导去认识谭雅的那一刻?在船上跟霍夫曼搭话那一刻?不,是我看到你档案的那一刻。”
“从我在一众档案里选中你那一刻,我就在为成为你的学生做着准备。”
“在我们从未见过彼此之前,我就已经通过协会知道了你,了解了你。”
“你会选择什么样的学生,你会在什么情况下现身……我全部知道。”
“你在历史中留下的印记,你流传在各家族中的故事,被我们一一收集,而后一一解读。”
“还记得那句话吗?性格,是人的专属公式。而我,解读的第一个公式就是你。”
“你虽不会死,却会痛。在这亿万年间,你为了避免自己被折磨、残害,于是想法设法去寻找像谭雅和三七这样的学生,因为他们单纯、善良、好奇心强。他们对你毫无保留,他们不会激发出你的多疑,你可以不用思考怎么除掉他们,你可以安心在他们面前当个「好老师」。”
“你讨厌闻夕这样的人,因为他攻于心计、思维跳跃,让你无法掌握。你害怕有一天闻夕会背叛你,你害怕有一天他会用你想象不到的方式折磨你。”
“那么,故事要从哪里开始呢?应该是在协会发现闻夕接触过博奇之后,我提议让协会招募这个男孩,并有意让他说出七十七世相关内容之后吧?”
“所以七十七世费心为你设的局,我只要在船上跟霍夫曼搭个话,最后的赢家就成了我。”
我站在他面前,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足半米。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所有细节,包括那微微颤动的睫毛。
许诺没有看我,他只是把玩着手中的杯子:“你这么煞费苦心,应该不是为了让我帮你实现所谓的作家梦吧?”
“我从没说过我想当作家啊?”我朝他更近一步,几乎贴到他的耳边:“我一直说的都是,写作、记录。”
——“我想写作。”
——“我想记录关于你的故事。”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神秘的、奇异的、不为人知的历史或故事,我想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
我看见他的脸上出现短暂的恍然,我轻笑着直起身,继续说道:
“在开普勒协会,领取档案意味着,负责并消灭该档案上的不可控。”我紧盯着他,玩味地捕捉着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
“我想了解你、记录你,填补上所有红标档案,而后……真正地杀死你。”
许诺停下动作,他手中的杯子在阳光下折射出蜿蜒的光:“这亿万年间,想杀死我的人有很多,但他们都没有成功。”
“那你可以期待一下,因为我……”我蹲下身,强行和他平视:
“将会是你最后一位「学生」。”
许诺的唇角慢慢扬起,而后他举起自己的杯子,朝我手中的杯子轻轻一碰,玻璃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说:
“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