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早猜到我会过来，村田一雄早早在桌子上摆好了茶，甚至还贴心地在桌对面放了个坐垫。

听见开门声，村田一雄头也没抬，只是放下手里的书说了句：“你很准时。”而后他又补了一句：“我听玲奈说起过你。”

“哦？”我走到村田一雄面前，瞥了眼他看的书，是一本德语原版小说《Das Parfüm》，香水，书的边角有些翻起，看样子被他看了很多遍。

他倒是挺有闲心。

我坐在地垫上，语气略带不善地回了句：“没听美子说过吗？”

出乎意料，村田一雄并没有恼，他只是轻笑一声：“不管你信不信，我来这里，是为了向半身佛许愿让玲奈回来。”

我歪了下头：“那你还差几天？”

“三天。”

村田一雄说得无比轻巧，轻巧得就像是在谈论天气。

“三天啊，那很快了，但……”我努力学着村田一雄的语调，但脑海里却无数次闪过刚刚的画面：在我面前掏出胃囊的沙弥，还有直冲鼻肺的血腥……

于是我忍不住又开了口：“但……你不害怕吗？”

村田一雄没有回话，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沉默地喝着茶。

他装作无比平静，却在咽下第一口茶时，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村田一雄摘下眼镜，擦了擦呛出在眼角的泪，这一擦，像擦掉了所有伪装般，声音随着他的咳嗽轻颤了起来：

“怕啊，怎么不怕，这已经是我第九次修行了，但我还是怕得不行。”

“第……九次？！”我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我不应该告诉她的。”村田一雄一口饮尽了茶，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痛苦的过去，而后他睁开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玲奈消失之后，我翻出当年的线索开始继续调查。我听到有传言说清水町的那个小山坡是因为曾经有人向半身佛许愿获得灵感，而月下舞则是获得灵感的代价。”

“半身佛，半身佛……我向无数人打听，终于听到了句「北海道似乎有具半身佛」。”

“于是我在北海道到处走访寻找，最终辗转来到了伊夜寺。我想，别人可以许愿获得灵感，那我是不是可以许愿玲奈回来？或者许愿让舞蹈结束？”

“来修行的第一天，我几乎被吓晕过去，我从没想到那些只会出现在恐怖电影、恐怖漫画中的场景，会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

“第一次，我被吓得落荒而逃。但我不甘心，我不想我生命里重要的人接二连三被换成了灵感。于是我又来到了伊夜寺。”

“第二次，比上一次好一点，撑到了第三天。”

“第三次，第四次……我终于撑到了最后一天，但最后一天我总会失败。”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我都会卡在最后一晚。”

村田一雄的手猛地砸在桌上，像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将脸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最终，他只是哽咽着说了一句：“我要是……没告诉她就好了。”

我坐在地上，看着杯子里轻轻浮动的茶叶。

是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我扭过头，从这里看过去，门外就是月亮，月亮照着一座山，山上……有一个穿着七彩羽衣的倩影在翩翩起舞。

“玲，玲奈？”我几乎被惊住。

“是的。”村田一雄缓缓抬头：“我在这里修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可以看到……她。”

我这才反应过来，伊夜寺在清水町的西北部，恰好可以看到那座山。

只是村田一雄房间的角度不好，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玲奈的半边身影。

但半边也足够了。

我听到村田一雄开始吟诗，他字正腔圆地念着一首中国古诗，诗被他念得抑扬顿挫，仿佛在为玲奈的舞蹈打着节拍：

“昔人已乘黄鹤去，”

羽衣在小小的山坡上漫天飞扬。

“此地空余黄鹤楼。”

月光照亮山坡的弧度，那上面的一草一木宛如被刻在记忆里一般熟悉。

“黄鹤一去不复返，”

玲奈的身影隐入角落，只留下几片羽毛在空中飞舞打转。

“白云千载空悠悠。”

天上的云遮住了最后一抹月光。

村田一雄就这么看着，直到眼睛发涩，直到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意识到我还在，于是吸了吸鼻子，取下眼镜擦了下脸，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对了，还没问，陈小姐来这里是想许什么愿望？”

“我不是来许愿的。”我盯着村田一雄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是来消灭半身佛的。”

七天之后，真佛现身，午夜四更，即是陨期。

村田一雄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他只是轻笑了一下：

“我看过你和我太太的聊天记录，也看过你发的文章。我以为你会编个愿望骗骗我，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坦诚。”

村田一雄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那我这次一定要成功了，不然……我可就无处许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