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八年,十七岁的赵簌晚收到了两份生辰礼。
来自内侍李顺的打鸟儿小弹弓,一对来自太子宋珒疏的黄玉兽面玉牌。
赵簌晚在被褥里坐了好久,迷迷糊糊地从帘子里伸手去勾外头挂着淡青夹裙,在被褥里捂暖和了才往身上套,又懒洋洋歪坐一会儿,在宫婢内侍们互道新年好的声音中逐渐清醒,她又寻了一件苍青的小袄裹在身上。
等侍奉的宫婢为她盘发时,捡起一旁的刷牙子闭着眼迷迷瞪瞪地在嘴里戳来戳去。
憨态可掬的兽面玉牌,你瞧我我瞧你,躺在古朴的梳妆台上。
玉是上好的自不必说,难得的是这份美中寻丑的心意。要在一众板着脸的兽面里找到两只斜着眼睛扯着嘴巴笑的,着实不易。宫婢一手梳着女子乌黑的发,心思婉转间,没控制好力道,扯得赵簌晚蓦地睁开眼,把漱口水吐在一旁的木桶里头。
“公主恕罪。”
自知失神的宫婢有条不紊地要跪下,却被一只暖热的手拽住了腕子。
泛着水光的眼把她一望,无赖又亲昵地摇她的手:“别跪了地上凉。难不成你在二哥面前晃了神,也动不动就跪下去?”
她赧然一笑,接过赵簌晚重新递到手里的梳子:“回公主的话,自然不是。”
赵簌晚一想也是,服侍宋珒疏的人那么多,出了一丁点儿差池都要轰然一跪,崇华宫主殿岂非整日都是乌泱泱受罚的人。
她从水盆里捞过帕子,热腾腾地往脸上一盖,舒服得不像话。
确实不用跪,不肖宋珒疏多言,他们自个儿就会找管事的请罚。
宫婢不想坏了她的心情,没将真心话说出口,只好奇道:“这对玉牌贵重,公主何不将它收起来,而是随意地放在外头?”
主子的事,由不得下人操心,只因她见赵簌晚为人随性,年龄又比她小,觉着亲切便多问了两句。
“东西是好的,但要是为物所累便失了本心。就好比人穿衣裳,原本是为了防世间污尘染身,可若是为了不弄脏衣裳而束手束脚的,不就是丢了本心么?”赵簌晚半真半假地说着,眼睛心虚地瞧了下妆匣,她昨晚把李顺送的弹弓放进去藏起来了。
说白了,只是送礼的人不对,送的礼也不对,若是送一堆金银来,她定然欢喜得不得了。可这一对玉牌,在宫里用不上,出宫了也不能换盘缠,没人敢收宫里的东西。
可惜,这些话不能为外人道也。否则她昨晚的眼泪岂非白掉了。
让宋珒疏觉得,她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只能全心全意地依靠他,任他摆布。
赵簌晚心里冷嘲,脸上笑意融融的,推开门,迎接新年的,属于她的第一缕阳光。
下人们扫着庭院落雪,唧唧喳喳的,说着闲话。
“喊了大半夜才消停呢,就算是贵妃又怎样,敢背叛主子,多少手段等着她!”
“可她不才掉了孩子吗?我听阿娘说,妇人滑胎可疼啦……”
“那又如何,她死得够体面了,宫里多少失势的妃子被其他女人、太监折磨死的……”
积雪融化了大半,年轻鲜活的宫婢们欢快地迎接新的一年,欢快地讨论另一个女子悲惨的命运。
赵簌晚膨胀轻盈的心好像一被只冷湿的手攥紧了,揉碎了,扔进雪刚融的、淅淅沥沥的水涡里。
她仰着头,看浮云变换,琉璃瓦上,金粉吹散了似的,闪着璀璨的光。
一点点快乐,轻易被剥夺,被这高高的墙垣,深深的石子路。
崇华宫主殿外,两个褐色长袄的内侍见她来了,恭敬地行礼请安,按部就班地说着吉祥话。
眼神却到处飘,躲着她。
“二哥不愿意见我?”赵簌晚敏锐地问道。
新年第一日,她按礼该来向宋珒疏请安,更该向官家大娘娘请安,只不过她有自知之明,这些人没人愿意见到她。
再过几个时辰,也会有很多人,来向宋珒疏请安,她不情愿凑这个热闹,便赶了个早,碰了个壁。
“这……”内侍极为难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昨夜太子殿下还让他去找了玉牌给纯煕公主送过去,今日一大早又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去送早膳时,太子殿下正在案前看折子,小小一叠折子,往日宋珒疏不用半个时辰便能处理完,今早硬是盯着瞧了快一个时辰。
等宋珒疏觉察到内侍拎着食盒杵在门边时,他懊恼地放下折子,尽可能想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
可这人,偏生就是昨夜见证了他做蠢事的人。
他真是喝醉了才脑子不清楚,被赵簌晚拂了面子后,竟还上赶着去给她递台阶。
其实他一回寝殿就后悔了,可恨身边人办事太利索,找到东西就给赵簌晚送过去了。
只怕,她表面哭得难受,心里不知怎样笑他,笑他自作多情。
宋珒疏食不知味,白粥尝了两勺,胡饼一口没动,拿帕子揩干净嘴,手里捏着的勺子把粥都搅凉了,才冷着脸对那内侍道:“若十四娘来了,你就说孤不在。”
“殿下如何知道纯煕公主会来?”小内侍奇道。
不怪他有此一问,卯时太早了,不是赵簌晚能起床的点。
问的人清白,听的人,却好似被戳中了心事。
就好像他宋珒疏自作多情,勺子在碗沿磕出一道清脆的响。
青年眉尾轻轻扬起,半晌没落下来,拿帕子反复擦拭手指,从手指根一直擦到手指尖。
小内侍自觉失言,正欲请罪,却听得年轻的主人道。
“她有求于我,不会不来。”
公主有事相求,太子殿下不想答应便不答应,怎么剪不断理还乱的,有点欲拒还迎的味道在里头。
小内侍更迷茫了,他迷茫地等着赵簌晚来,对方竟然真的破天荒的早早赶过来。
挂着一个得体到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笑,问他,太子殿下是不是不愿意见她。
小内侍凄凄惶惶的,正踌躇着该说些什么,陡然之间,见到救命稻草似的,眼睛一亮。
“太子殿下在里头和魏郎君议事呢!公主晚些再来,您这份心意,小人肯定一点不差地回禀殿下。”
话里话外高兴得不行。等一会儿轮值了他就将这难题抛给旁人,万一没到轮值的时间赵簌晚便来了,他也好提前准备好对策。
熟料天不随人愿。殿门被人由内自外推开,站在门内的少年一身佛头青的鹤氅,精致的眉眼微微一弯,便教人如沐春风。
“阿姊,新年好呀,”魏执不动声色地关上门,递出一纸飞帖,“本想亲自送到你住处,却不想当面碰上了。”
小内侍没想到,魏执掐着点似的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万一纯煕公主非要进殿……
他心中凄惶,一抬眼便见,绛红色的梅花飞帖两端。
少年拇指盖儿压着尾端的墨迹,红纸被人徐徐抽出,擦出细小的吱吱声,又蓦地被他用手指攥紧,对面的人也随之脱手,两根葱白的手指扬起漂亮的弧度,她眼睛斜斜睨着,梅花飞帖尾端捏在魏执手里,薄薄一张纸,抖着晃着,“恭贺新禧”四个字在晨光之间连绵起伏。
“人手一张?”
一张新年拜帖罢了,她不稀罕,只是不好当着旁人的面,拂他的面子,这才伸手去接,未料对面的人不怀好意似的,欲脱手不脱手的,像是在挑衅。
“阿姊这张是我亲手写的。”言下之意,他是花了心思的,他是魏氏庶子,母亲早早离世,也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除了家中虚与委蛇的那些人,倒也真没什么要费心思的人。
此言不虚,可因他惯常是个笑面狐狸,脸上笑容愈是温暖,心里的诡计就愈是毒辣,赵簌晚自然不当真。
她收回手不接那飞帖,对方坏心眼地要递上前去。
小内侍不敢再看,默默退至一侧值守。
“殿下不愿意帮你的,你求求我,未尝不可。”
少年笑吟吟的,丝毫不因她的漠视羞恼,若非在魏执将匕首抵在她颈前的那个夜晚,赵簌晚见过他同样真诚的笑,恐怕还真要被他骗了去。
魏贵妃以腹中胎儿陷害太子一事败露,听宫婢们的话,想是魏贵妃已经死在宫里。短暂的兔死狐悲之后,赵簌晚像个精明的商贾盘算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好啊,魏郎君本事通天,可能带我去一趟皇城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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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是个不得了的地方,上至朝廷的士大夫,下到市井里巷的贩夫走卒,就没有不怕皇城司的察子的。据说,五年前御史台有个素来作风清正、直言不讳的大人,公然在朝堂上弹劾皇城司监冰井务官,嫌他手下人把冰价压得死低不给散户活路。被弹劾得贵人当天笑眯眯地挨了官家的骂,次日便教手底下人查出来,原来这位大人在外头有个相好,她爹就是冰贩子。一个文官清流,背着家中名门望族出身的妻子,去找商贾女子当相好的,正是名誉扫地。
一桩小事闹翻了天,赵簌晚对皇城司的手段作风不说摸个十成,八九分也是有的。
睚眦必报,蛇蝎心肠,一点不假。
她有些怵地看着魏执和皇城司的人攀谈,一身黑衣劲装,威风得不像个阉人。
也不知魏执和对方说了什么,那人竟未加阻拦地放行,赵簌晚微一颔首致意,拢了拢帷帽,跟在魏执身后入了皇城司看押宫人的牢狱。
魏贵妃倒台了,魏家不说受到牵连,至少也该避一避风头。
可魏执新年第一日就无所顾忌前来拜会宋珒疏,难不成,魏家眼见着没了外戚身份,再难扶持一个魏氏女子诞下的龙嗣,厚着脸皮要去投靠宋珒疏了?
如此一来,为了讨好宋珒疏,他们拱手献上赵簌晚连面都没见上的玄之又玄的落尘丹,她在宋珒疏那里岂非失去任何利用价值,万一宋珒疏还想巩固和魏氏的关系,眼睁睁任由她落进魏家成为深宅大院惨死的冤魂……
她思虑沉重,冷不防地,一只溃烂的手揪上她裙摆。
一低头,便是一个被削去发顶的头,秃出来的头皮满是脓泡和啃食腐肉的虱子。
枯草般蓬烂的头发底下,露出来的一颗眼珠,眼角爬满靡红血丝,鬼爪子一般,扒上她的脸,也扒着赵簌晚的心。
鞭风凌厉地扫过牢门,那女子脸上倏地湿热粘腻,揪着赵簌晚的手也脱了力松开,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呜呜声,像个可怜的肮脏的兽。
她的眼神那样热,那样胆怯痛苦……
“脏了主子的衣裳,你这只手不想要了?”
一道细而傲气的声音伴着锁链碰撞声落下。
赵簌晚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来人紫色圆领袍腰间缀着的小鱼袋,无声昭示主人显赫的身份。
执鞭的手白到晃眼,腕子上盘着粗重的锁链,溅落的血迹自他指缝一点点滑落,显然是他审讯旁人时不小心沾染上的,狱中光线暗,赵簌晚几乎没看清对方如何走到她面前。
只是浓重的血腥味儿,一直贯过耳膜,皮靴摩着地面的小石子,定定立在她三步之远的地方。
“这玉佩是纯煕公主的?”
那人从腰间拿出一小方用帕子包裹着的东西,手指间血迹在白帕子上洇开,一朵朵凄艳的梅花绽开。
赵簌晚借着一点冷光,看清他左脸自眉尾蜿蜒至颧骨的一道疤。
就好像一个精美的瓷瓶有了裂纹。
“多谢大人。”赵簌晚自他手中接过玉佩。
正是她转手给了旁人用来交换蒋卓砚居所消息的白玉双鱼佩。
“你是翠梅?”她喉咙哽住。
千疮百孔的少女一个劲儿点头,眼泪一遍遍刺激着她眼睛和脸上的伤口。
赵簌晚往后退了两步,脊背靠上冷硬的牢门。
难道是官家因魏蒋之事迁怒魏贵妃宫里的人,还是翠梅和这件事牵涉过深?
她一时之间紧张起来,翠梅会不会在严刑逼供之下招供曾见过她,甚至是为求活命故意往她身上泼脏水……
翠梅看样子不能说话了,审讯人会不会查到她身上?
人一旦生了疑心便很难停下,看什么都觉得古怪,将玉佩还给她的人,是不是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什么了。
那人扬着下巴看她,对她的恐惧无措嗤之以鼻,又似乎早就料到了现下的情形。
“中贵人,就不要吓公主了。”魏执踱步而来,颇为恭敬道。
这宫里,当得起魏执一句“中贵人”的人寥寥无几,又在皇城司任职,不是皇城司一把手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