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响,刑架上的人枯叶一般滑落,没骨头似的趴在地上。
这好像是赵簌晚第一次正视他,心无旁骛地看他。
那张艳鬼般的脸,凑近了就会瞧见浅粉色的疤痕,大大小小地布满整张脸。
冷水把蒋卓砚脸上的妆粉冲得一干二净,只剩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和一道道阴私的丑陋。
“她死了。”
很轻很柔的一句话,残忍麻木地剪断蒋卓砚脑子里最后一根弦。溃烂脏污的手一遍遍在脸上胡乱抹着,他分明流不出任何眼泪,却还是不知疲倦地抹着,抹得苍白脸颊上全是血。
“她本可以活,怪只怪你摇摆不定,”赵簌晚并未打算放过这个可怜人,一步步逼他自责,逼他内疚,好为自己的谈判增加筹码,“你若是早些决断悬崖勒马,太子殿下又如何会置身事外,任由魏贵妃孤零零死在冷宫里。”
她像个冷酷的刽子手,在罪犯的伤口上喷洒烈酒。
“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手腕海棠花珠串也跟着抖。
“蒋卓砚,我的同情心早已被你消耗殆尽,你以为你在同谁说话?就因为你觉得自己命苦,所有人都该无条件包容你吗?我在和你讲条件你明白吗?”赵簌晚失态极了,手指被木刺扎得生疼,眼睛死死盯着蒋卓砚暗淡的眼,“你以为,我能轻易进皇城司,轻易和你这个死囚说话,轻易把你带出这里吗?”
回应她的是沉默。
“拿出你的诚意。”赵簌晚闭上眼,再一睁开,惊心动魄的,要将人看穿,“雍亲王府的事情,你究竟知道什么?”
蒋卓砚瞥了她一眼,眼神满是怜悯,他没有任何挣扎与权衡,只世间也没有任何值得他挣扎权衡的东西:“官家对雍亲王生疑的那段日子,我母亲曾受王妃所托给徐家捎带一等信。”
他眼神飘了一下,声音也陡然低下去:“当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雍亲王府祸事将近,我母亲虽和王妃是闺中好友,却也不敢拿全家人的性命冒险……”
“信里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
“信送去徐家了?”
“……我不知道。”
趋利避害人之常性也,赵簌晚无意去怨恨他人,若她在蒋夫人的位置上未必能做得更好,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去想,想万一这信送过去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又不敢去想,万一徐家收到这信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行了,我带你去见她。”
·
值房,更漏声短。
水珠溅上铜盆边缘,楚棯净完手,拿干燥的帕子揩干净,一盆清水变成浅红色。
细长的眼睛远远把赵簌晚瞧着,从头到脚,一寸也不放过,鞋根搁在方木桌上,一双长腿舒展地交叠。
“公主知道我是什么人么,就敢跟我谈条件?”
他放肆的目光,隔着衣裳看人的皮肉,隔着皮肉看人的骨头,燥热露骨却暧昧不起来,只盯得人心底发怵。
若非是担心把柄落在他手里,若非是害怕宋珒疏有了魏家支持弃她于不顾,赵簌晚这辈子都不会想和这种人打交道。
“您是皇城司使,是掌握着成千上万人性命的人。”赵簌晚说这话时憋着笑,眼睛亮亮的闪着一股子坏劲儿,“我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放在您手里,却有大作用。”
明目张胆的奉承,让楚棯笑出了声,他把搁在桌子上的腿放下,双手规矩地撑在大腿上,下巴倨傲地一抬,示意对方坐下。
值房简陋,仅容一人的硬木床,一方小木桌,一张屏风,就是这里头最大的三样物件。
赵簌晚总不能同他并排坐在木床上,就在他对面的木桌上落了坐,坐上去比楚棯还要高一点,一眼望进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
“公主说错了,下官是个阉人,是官家的走狗,人前有多风光,人后就有多少人想扒我的皮抽我的筋。”他舔了下嘴唇,病态地笑起来,手指蛇一般缠上赵簌晚后颈,粗粝的茧子轻轻蹭着软肉,摸上硬的骨头,“同样的,谁落在我手里,也是要被打断骨头扯断筋的。”
惯常拿刑具的手掌掐着细软的脖颈,柔顺的碎发扫在分开的手指间,痒痒的,磨人得很。一具年轻的骷髅,在他手底下轻微地颤着。楚棯曾无数次用这样的姿势拎濒临死亡的躯体,他们害怕地抖成一摊烂肉,把骨头缝里的肮脏污秽全抖落出来。
赵簌晚也是这样抖着,抖着抖着没抖出脏污,抖出没头脑的笑:“那我跟着大人,岂不是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没规矩又僭越,楚棯松开掐着她后颈的手,指尖暧昧勾上她腰间的玉牌,在冰凉的纹理之间细细摸索。这种规格的东西,哪怕是送给和宋珒疏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都算是僭越,遑论一个非亲非故的孤女。
极轻慢的目光瞥见外头一道人影,楚棯倏地捧起她的脸凑近耳语:“公主……准备拿什么跟下官谈条件呢?”
薄薄的脸皮擦着她的脸过去,微小的气流吹起耳后碎发,丝丝缕缕,挠进心底。楚棯掌根紧挨她的下颌骨,几根修长的手指扒在滚烫的脸颊上,指尖在耳骨边蜷了蜷,铁窗外一小片暖光浇落其上。
两人膝盖挤着膝盖,赵簌晚往后挣了挣,挣脱不开,被人捧着脸,居高临下地看见他后衣领深处一道疤痕,像她写歪了的那些捺,歪歪扭扭缠人得很,只一眼,她便别开了脸:“只看大人想要什么。”
“凡我所有,倾我所能,皆为大人所用。”
嘴唇一张一合的,谗言颤巍巍地吹进楚棯耳朵里,把皇城司使的耳根子都撞软了。
缠着莹白耳垂上一小块光斑的手指蓦地停下,楚棯微仰起头,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吃吃笑开,爽朗应了声“好”。
今夜戌时,来靖山北边,玉河槐树下。
赵簌晚琢磨着楚棯的话,脸有些热,一不留神踢到一颗石子,滴溜溜地转到了冷清荒废的宫殿前。
无人清扫此处积雪,野草零星冒出个头,两三只乌鸦低低徘徊着。
一路沉默萎靡的蒋卓砚疯了般,冲进去,推开一间间屋子的门,想要见到她却又害怕见到她。
面目模糊的女人从散下来的头发间捉虱子,放进嘴里滋滋有味地嚼着,蒋卓砚捂住欲作呕的嘴巴,推开下一扇门,只看见一个赤着红肿溃烂的脚的女人,蹲在地上用木棍胡乱戳,再推开一扇门,软烂的草堆上横陈着一个女人的身体。
蒋卓砚用一只手捂着脸,指缝间泪水纵横,他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两条腿颤着抖着爬到那人身前。
他们两人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恨造化弄人,一人进宫当了皇妃,一人进宫当了内侍,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苟且。
蒋卓砚眼泪决堤一股脑儿全冲在那人蒙着头发的脸上,他手指晃悠悠地要去拨开她的头发,见她最后一面。
那“尸体”陡然活了过来,坐起身来,一双灰蒙蒙的眼把为她哭丧的人来回瞧了个遍。
“你……”蒋卓砚喉咙干涩,他尚且沉浸在悲痛的余韵中惶惶难自得,被这“死而复生”的女鬼吓了一大跳,这时候仔细打量对方一回,才发觉这人根本不是魏静阑。他又恨又恼,撑着地面站起来,一拍手中灰尘摔袖就要离去。
“你是不是要找昨天夜里死的人?”那女人用一只掉了鞋底的脚踩住蒋卓砚的衣袍,踩得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蒋卓砚堪堪回转身,红着眼睛看她。
“她命真好,昨天夜里两个小内侍用一条白绫就把她勒死了。”她淡淡地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向往的表情,丝毫不觉得这事残忍,日复一日虚无地活着,没盼头也没事做,她何尝不是死了呢,“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不,五年,又好像是十年,见过好多像她一样不舍得死的,有的活下来生不如死,有的哭着叫着死了,嘘!有好多小鬼缠着我,你瞧见了吗?”
女人冻伤的手指贴在嘴唇上,浑浊的眼被火点燃一般,活泛地转起来,她忽然一惊一乍地踹了蒋卓砚小腿肚一脚:“你看,杜美人正抱着你的腿呢!她不肯喝药,那死阉货拿烧烫了的铁钳子捅她的嘴巴,把她嘴都捅烂了,到处都是血……”
蒋卓砚一颗心被她这话捅穿了,淅淅沥沥渗着血:“她在哪?”
没人说得清楚她是谁,可所有人又不约而同地知道,她是谁。
女人猫着腰站起来,嶙峋的手牵着蒋卓砚的手,带他往房间深处走去。
落漆的窗户底下,魏静阑侧躺着,安详又静谧。
蒋卓砚挣了那女人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进怀里,他眼泪流干了,涩涩地垂眼看着她。下巴挨着散发淡淡腐臭味的头发,蒋卓砚像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触碰她,怕摸着摸着就把她碰散了撞碎了。干枯的唇蹭上她冰凉的眉心,一路向下,贴上她枯萎的唇。
手腕上的海棠花珠串,是魏家三娘年幼时的心动,最后却戴在了一个阉人身上。
蒋卓砚猛地扯断珠串,碧色珠子散在他手掌心里,兜不住的那些跳进了无人知晓的阴影里。
他一仰头,将他们的罪孽吞了下去。
乌鸦嘶哑的叫声盘旋在屋顶,日头渐高,更多的光裹住窗檐,漏在两人身上,糖葫芦的外皮一般,釉亮清脆,两三只苍蝇绕着这一小块敞亮的地方打转。
赵簌晚一进门,便看见相拥的两人,男人苍白匀称的手扣着女人的手。
那是一双会弹琵琶的手,如今却没了指头,只剩下十个发烂发臭的血窟窿。
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过去,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故事。
每个人都忙着经营自己的生活。
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诞生,波澜壮阔还是辛酸苦楚,都将化作一缕青烟,消逝在皑皑晨光中。
她转身,将门带上,没有任何意外。
唯一没想到的是,门外一双冷艳的眼,灼灼地盯着她。
“十四娘可愿赏脸去我宫里喝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