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掌勺老丈早早地在丽正殿外候着,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一只手提着一双旧棉鞋,□□白底,鞋底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另一只手捧着一个锦盒。
包袱鼓鼓囊囊,外面还插了一双筷子,底下用小细绳拴着一个酒葫芦。
太子殿下近来诸事困扰,一夜未合眼,天大白之际,依稀看见窗外有个人影。
“四海,去看看殿外候着的是谁,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四海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应了一句:“诺!”,便低着头出门了。
一出门,四海大惊,“江伯,你这身打扮,是啥意思啊?”
老丈躬身行礼:“麻烦海儿兄弟帮忙通传一声,就说老骨头今日来向殿下辞行。”
“为何?江伯,是不是府里有人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这就去揍他五十军棍。”
老丈连连摇头,忙说道:“哪里哪里,府里的人都对老骨头挺好的,是老骨头自己想出府了。”
四海拦着老丈,劝道“住在东宫多好啊,府里人多,您又一把年纪,需要人照顾。在东宫除了吃食一般,其他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是顶好。”
“老骨头在东宫住了这么些年,如今老了,趁着腿脚还利索,想去外面呆上一段日子。”
四海眼见劝不动,赶紧跑回去回禀太子。
片刻,太子亲自开门迎老丈进殿。
老丈眼眶微红,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殿下您折煞老骨头了。”
“江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走,是府里哪些地方照顾不周吗?”
老丈本想好说辞了,可是一见到太子殿下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殿下,这些年我偷偷攒了好多钱,足够在外面生活了,就不在府里拖累您了,你的大恩大德,老骨头定当谨记于心。
话明明就在嘴边,却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
“可是府中有谁薄待了您,您尽管告诉我,我亲自为你做主。”
每次太子在老丈面前都会以“我”自称,两人的谈话时常让四海恍惚,彷佛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叔侄俩,聊着一些家常便饭。
“绝没有,殿下不要多心,府里的人很照顾老骨头,老骨头这次出去,其…实…,其实呢,是想出去学个字,读个书。”
四海:???我一定是还在梦中,这一切都是梦,都是梦。
太子:???
说到学字读书时,老丈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这是平生第一次对着太子殿下睁眼说瞎话,还是这种三岁小孩都不屑讲的瞎话。
不过老丈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觉得太子殿下一定会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哪怕再怎么痴人说梦,殿下也会全力成全他。
良久,殿下喃喃道:“也好,书中别有一番天地。江伯,我记得你有一个儿子叫登榜,还有一个儿子叫中举,可惜乱世读书难,两位兄弟没能有机会走科举入仕。是朝廷无能,有负百姓。”
一提起这个,江老丈便不好意思起来,一大把年纪,红着脸手不停搓着短衣。
江登榜,江有才,江中举,江忠良,江大富,江大贵,江出头,七个孩子都是儿子,高兴啊。当年每一个儿的名字可都是他坐在庄稼地里一连琢磨了好几天才取出来的。
盼着他们赶紧长大,盼着他们出人头地,给家里争光,可谁曾想,朝廷年年打仗,七个儿子,一个接一个送去征兵了,最后也是一个接一个没了。
乡下人都说贱名好养活,取那么好的名怕是压不住,唉,悔啊,早知道就叫江大狗,江二狗,江三狗……
“原来殿下您还记得,老骨头代小子们在此谢过殿下了。”
太子苦笑:“我时常在想,要是能把这些年牺牲的将士们从黄泉里叫回来,大家一起喝一杯,吃一顿,聊一聊,或许来不了多久,但兄弟们至少能好好聚散一场,这该有多好啊。”
江老丈一时哽咽,拿袖子抹了抹眼泪。
四海见到殿下又想起这些伤心往事,忙宽慰道:“殿下,就算能叫,您怕是叫不回来了。那些兄弟们,如今大的可能都十八了,小的再不济也得三五岁了。”
“海兄弟,您的意思是说他们早已转世投胎了,现在都是别人家的儿女了。”江老丈问道。
“正是,他们生前精忠报国,浴血奋战,干的都是救国救民功德无量的好事,阎罗王肯定不会难为他们,没准刚进地府转头就出去投胎到好人家了。”
江老丈闻言倒是很高兴,他对自己儿子的品行还是很有信心,七个儿子,各个都不是孬种,这辈子积德积福,下辈子就能享福了,好,好,好啊!
待老丈走后,四海悄悄问:“殿下,你方才怎么不把江伯留下,他这么大年纪,在外面不好过啊。”
太子殿下叹了口气,“东宫不日将会有一场生死之劫,江伯出去住段时日也好,若是此劫能平安度过,本宫一定会亲自将江伯接回来。”
四海在心里翻个白眼,这万人敬仰的东宫,要钱没钱,要肉没肉,成天尽是这个劫那个难的,谁爱来当太子谁来当吧。
江伯赶到翰璃学宫,萧照已经杀好了鸡。
阿勒齐将鸡血端了出来,说道:“老伯,按你的吩咐,鸡也杀了,鸡血也取了,说说吧,接下来怎么着。”
“萧小友,万事俱备,那你我就在此歃血为盟,老骨头从今往后就在你这学宫里住下了,包吃包住,不收老骨头一文钱,老骨头无儿无女,以后你可要给老骨头养老送终。”
萧照:???
阿勒齐:就这事啊,我还以为啥大事,就这养老送终的小事我们还能赖着您不成。
两人一起喝了鸡血,江伯正式成为了翰璃学宫年纪最长的一位诸生。
求学的第一日,不拜师,不看书,不领纸笔,江老丈倒头就睡了整整一日。
第二日,刚学了两个字“周易”,便支个卦摊出去卖卜挣钱了,一骗一个准,晌午回学宫吃个午饭,吃完饭,碗一推,筷子一放,又出去给人算命了,街里人称“江半仙”。
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江老丈深有体会,给人算命一天,抵得上以前要饭一年挣的钱。
这边刚喝完生鸡血,那边便收到了韩厉的来信。
萧照毫无防备,一打开信筒,一阵尿骚恶臭味扑鼻,冲得他险些将他刚喝下去的鸡血呕出来。
展开一看,白纸一张,里面小心包着几根冬虫夏草。
萧照将那几根冬虫夏草丢在一边,仔细盯着那张皱皱巴巴的白纸,小心一闻,气味正是从这纸里散出去的。
“阿勒齐,先将这臭纸拿去烟熏火烤一个时辰看看,什么时候出字了马上告诉我。”
阿勒齐捂着鼻子,接过白纸:“世子,这味道简直跟茅房一模一样,他韩厉这次该不会是用尿写出来的吧?”
“极有可能,这是汉人以前常用的隐写术,我也只是在大渊的古籍里粗略看过。”
阿勒齐更是不解了,“啊,这,隐写术,我知道韩公子是要防着那些契丹人,可他一向是用白矾水隐写,怎么这次,竟用如此污秽之物啊?”
萧照沉思一会,略微担忧:“怕是他这次境遇也不好,九死一生,以至于连白矾都弄不到。”
“那韩公子不会有事吧?”
“阿勒齐,你还记得不?以前怕有人截获这些信,他总会在白纸里包几味契丹独有草药,掩人耳目。”
“没错,我去药房问过,那些药都是壮阳药,还是猛药。引得药房伙计好一顿嘲谑,说我家公子才十七八就要用上此药了,以后可怎么办?”
“以前包药半是为了遮掩,半是为了戏弄你我,可这次,居然用了冬虫夏草,阿勒齐,你知道冬虫夏草是什么吗?”
阿勒齐挠挠头:“难道是冬天的虫,夏天的草。”
“非也,冬虫夏草,冬潜虫内,至夏而出,置之死地而后生,韩厉他在以命相搏。”
“那鲤儿姑娘跟着他谋事会不会也有危险?”阿勒齐急忙问道。
萧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连败骨毒都能生扛,在契丹已经没什么人能有本事取她性命了。”
阿勒齐坐在火盆前烤了一个多时辰,才刚刚将最边缘的几列字显现出来,赶紧呈给萧照过目。
阿勒齐路上嘀嘀咕咕:“这尿还是不如白矾水好使,烤了半天,才依稀显出几竖行,换做白矾水,不出一刻钟,整页字都能出来。世子,您看看,这可是韩公子的字迹?”
萧照接过隐约泛黄的纸,先是远观其势,后近观其形,终于确定:“是他亲笔所写,这样的笔墨,独步天下,当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萧兄亲启:
行书仓促,笔墨污秽,见笑了。
半月前中两暗箭,生死一线,辗转流离,东躲西藏,不见天日。
行文之时,提笔四顾心茫然,竟不得不以溺为墨,撰此荒唐言,真如隔世。
想余生平,忽觉大幸,每逢险境,皆能有纸笔在身。
不知天下多少人,自生后便被规训,驯养,不识诗书,不明事理,只知冲锋陷阵,以死报国,天下人也?实为家畜也。临终之际,口说不出冤屈,笔写不出胸臆,无纸无笔,一无所有,浑浑噩噩以入黄泉,徒留后人评说笑谈。
……
……
愿萧兄前程似锦,愿张郎美人在怀。
韩厉顿首”
萧照:???
阿勒齐:???
合着烟熏火烤半天,烤出来的字全是废话啊!!!
萧照怒拍了一下桌子:“阿勒齐,下次直接从纸中间烤,以后他韩厉的题头题尾不必再烤,都是一些酸话,白白浪费了这一个多时辰。”
阿勒齐咬牙切齿:“韩公子八成是故意的。这纸又臭又长又难烤出来字,他就是在整咱。”
阿勒齐又坐在火盆前小心翼翼将纸烤了几个时辰,才将中间的字全部显现出来。
突然,阿勒齐慌忙站起来,“世子,你看,你快来看这句啊。”
萧照预感大事不妙,赶紧走过去,却发现,韩厉在信中写道:大皇子意图谋反,北羌已在集结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