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世间可曾有过任何眷恋的人或事?”
在三皇子府呢?
沈鹤默然,今夜他的每个问题都像锋利的刀刃。她垂下眼睫,在烛光投下的阴影里斟酌出一个自认为万全妥当的回答:
"殿下,我在三皇子府近十年,虽为暗卫,的确也曾想过将那里当作归宿。”
她的回答既要让楚瑄放心,又不能听着过于虚伪。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曾经真心效忠于他,可正因如此,当那日他毫不犹豫将我推入死局时,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愚蠢。若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从没遇见过他。”
她的话七分真三分假。这是楚琰教过她的——最完美的谎言要裹着真情实意才能骗过人心。
楚瑄执起青瓷茶盏,恰好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茶烟袅袅间,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沈鹤知道他终究还是介意自己曾是楚琰心腹暗卫这一事实。他的心绪又向来不形于色,如雾里看花,教人十分难猜。方才那番“剖白”也不知他究竟信了几分。
但好在他没有继续逼问,只道:“三弟是个有雄才野心之人,却不是一个值得倚仗托付之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我在想,你幼时漂泊无依,若彼时先遇到你的人是我......"
话到此处却戛然而止。他忽然摇头笑了笑,“罢了,不说这些了。今日阿鹤好好陪我过一次生辰吧。”他将桂花糕推到她面前,指尖在碟边轻轻一叩:“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陪我一起享用这些点心呢。”
*
沈鹤不确定那日楚瑄是否为她的话所动容。他待她依旧温和,却似比从前多了几分隔阂。比如往日清晨她总能随意进出的香雪斋,今日竟第一回吃了闭门羹。
她如常前去,远远便见木门紧闭。她放轻脚步靠近,隔着窗棂隐约听见楚瑄与景羽的低声交谈。自明棠案了结后,楚瑄本该清闲,这般隐秘议事着实反常。
他们交谈的具体内容她听不真切,大概是楚瑄在交代景羽去查什么东西。沈鹤心头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他莫不是在查她?
屋内脚步声渐近,她连忙闪身避开。景羽推门而出迎面撞见她时明显一怔,神色慌乱地颔首便走,连惯常的寒暄都省了。
待她进屋后,楚瑄正执笔临帖。案上青烟袅袅,茶香氤氲,他袖口沾着几点墨痕,俨然一副闲适模样。
"景羽今日怎么见我就躲?"她状若随意地倚在案边,目光略过他刚写的"静"字,"莫非殿下交代他了什么难办的差事?"
楚瑄笔锋未停,闻言笑道:"不过照常听他汇报府中琐碎事项罢了——上次比武他输给你丢了面子,又害你旧伤复发,正别扭着呢。"
他蘸了蘸墨,笔尖在宣纸上拖出绵长的尾韵,"景羽从小跟在我身边,是被纵的有些孩子性。你不予他理会就是。"
沈鹤点点头,执起墨棒在砚台中徐徐打转,随意说起:"殿下近来案头公务文书少了,却也常见您伏案至深夜。我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我近来所做皆是誊录典籍、编纂药书医籍之事。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医术攸关人命,终究还是亲力亲为更妥当些。”他抬眸瞥见她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研着墨,唇角浮起一丝浅笑:“我瞧着你实在无趣,何不去书架上寻些合心意的书来翻阅——上次带回去的那些话本子可已经读完了?”
“那些故事翻来覆去,尽是老掉牙的桥段。”她手下研墨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终于按捺不住,她搁下墨棒:
“殿下,我自幼接受严苛训练就是为了替主上分忧解难。如今整日吟风弄月看书写字,反倒让我心生惶恐,坐立难安。您即便让我帮景羽分担些琐碎差事......"
楚瑄叹了口气:“你习惯于那些暗处的行事,可我不是三弟,不会将你视作暗卫下属来驱使——也罢,你若实在闲不住,不如明日随我一同前往长安坊的药圃如何?正值春日,那些新发的草药最是需要人悉心照料。”
见沈鹤抿着唇不答,他带着几分笑意:"方才谁信誓旦旦说要为我分忧的?怎么这点小事却不愿帮我?"
沈鹤暗自腹诽,明知他不过是拿自己当闲人打发,却又没法拒绝,只得无奈答应。
*
到了新一月该给楚琰传信的日子,沈鹤提笔踌躇良久,竟没有什么情报可述,总不能给他写楚瑄药圃里那些草药的生长习性吧。她干脆如实写下自己在长皇子府当"闲人"的境况,将信交给何樊,只期望楚琰正筹备大婚事宜,无瑕与她计较。
这日清晨,沈鹤如常随楚瑄出门。行至香雪斋外,她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外院守卫。
她经过月门时脚步一顿,犹疑地多看一眼,心头猛地一跳,竟然是何樊!
他为何在此?
沈鹤立即垂眸,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所幸楚瑄也并未察觉异样。不料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沈姑娘!"
二人回首,沈鹤瞳孔骤缩——何樊不仅没有避嫌,反而大步上前,腰间佩刀随着步伐发出清脆声响,在庭院里格外刺耳。
他到底要干什么?何樊在长皇子府的身份只是个普通的外院护卫,绝不能与她有任何明面上的交集。现在他贸然现身,是生怕无人起疑吗?
楚瑄停住脚步,打量二人,诧异道:“你们认识?”
沈鹤语塞,头脑飞速运转寻找借口,就听何樊说:“回殿下,属下与沈姑娘是旧相识了。”
沈鹤猛地眯起眼睛,警告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何樊。可对方对她的暗示视若无睹。
楚瑄若有所思地侧首看向沈鹤,眼中带着询问。她只得干笑两声:"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何樊笑了笑:“姑娘贵人多忘事,属下名何樊,您忘了曾经在三皇子府见过属下吗?属下当年可是与您共同侍奉过三殿下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旁边的景羽更是直接拔剑出鞘,剑锋直指何樊:"好大的胆子!你是三皇子府的细作?说!你是如何混进长皇子府的!"
沈鹤强自镇定地上前半步,故作轻松挥了挥手:"我当是谁呢。想必是三皇子府裁撤家奴时被遣散的小护院吧?大殿下仁厚,肯收留你们这些无家可归之人本是善举,但你既已投效新主,就该谨守本分才是。"
谁料那何樊竟不依不饶,忽然高声道:“大殿下!您身边之人,想必您早知她来历底细,却还日日带她在身边全然不设防,您就不怕她是诈降而来,背地里继续向旧主摇尾尽忠吗?”
沈鹤目光一寒,冷冽如霜。这何樊今日究竟是发什么疯,突然自曝身份,还要拉她下水。
按说从守夜营走出的暗卫,无一不对楚琰怀有刻入骨髓的忠诚,楚琰甚至还会用蛊毒对他们加以控制,确保万无一失。
何樊不可能无故叛变,而且这么做于他又有何好处?
楚瑄神情冷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此刻的何樊脸上无半分恐惧或愧疚之色,反而透着几分决绝与畅快,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高声一笑,挑衅地盯着楚瑄:“大殿下想知道您身边这个女人究竟忠于何人吗?来啊,我有一样东西要呈给殿下,您看了一切自会明了。”
楚瑄脸色紧绷,向前迈进一步。那何樊伸手就要从腰间掏出什么东西。
沈鹤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只见何樊腰间寒光一闪,一把利刃已然出鞘!
“小心!”她低呵一声,本能地扑上前去一把将楚瑄推开。
她毫不犹豫地挺身挡在楚瑄身前,何樊见她扑来的刹那,手中刀刃猛然一滞,卸去几分力道,可刀锋还是不受控制地偏折,顺着她腰际狠狠擦过。沈鹤反应极快,反手一掌挥出,将何樊重重推倒在地。
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匕首在沈鹤腰间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如注般洒落在青石地上,触目惊心。
“沈鹤!”楚瑄迅速将她紧紧抱住,一只手用力按在她腰间,可鲜血仍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渗出,很快染红了整个手掌。
另一边何樊已被景羽和王府侍卫制服在地。
楚瑄神色紧张,撕下自己衣衫的白布为她包扎止血。
沈鹤受伤后半躺在楚瑄怀中,意识尚算清醒,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别动!”楚瑄忙按住她,语气忍不住有些急,“伤口还在流血,腰别用力!”
痛觉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神经,沈鹤咬紧牙关,伸手指着被压倒在地的何樊,“制住他!别让他闭口,他齿间有毒丹!”
景羽闻言恍然,立刻上前去掰何樊的嘴。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何樊已然咬破嘴里藏着的毒丹吞下,毒性发作得极快,不消片刻他便口鼻流血气绝而亡。
景羽最后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向着楚瑄摇了摇头。
沈鹤紧皱眉头,目光死死地盯着何樊僵硬倒地的尸体,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倘若真如她所想,那布局之人未免太过狠心绝情。
可凭借她对楚琰的了解,他确实做得出来这种事……
最后关头,她紧攥住楚瑄的手臂,“请殿下相信我!那何樊所说所做之事,与我全无干系。请殿下给我一个机会,我定会查清事情的真相,给殿下和王府一个满意的交代。”
“好了,先别顾这些了。”楚瑄打断她,“止血治伤要紧。”说着他将怀中人打横抱起,紧抿双唇,径直朝着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