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萝瞧见大殿下楚瑄怀抱着浑身是血的沈鹤,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怎么又是这般模样……”
这场景似曾相识,沈姑娘怎的又将自己弄得满身伤痕。
剧痛如汹涌潮水般麻痹着沈鹤的神经,失血过多更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脑袋也昏沉起来。若是在执行任务,或置身于野外,沈鹤定会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腿或胳膊再划上一刀,以此保持清醒。
然而此刻,她靠在楚瑄温暖的怀里,模糊间瞥见熟悉的床帐帷幔。潜意识里她判定自己身处安全之地,紧绷的神经便放心松懈下来,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
昏睡时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楚琰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他不满她在长皇子身边卧底许久却没有作为,还致使楚瑄对她心生疑虑。她心中忐忑不敢抬头,惶恐请求楚琰再给她一次机会。
楚琰望着她,怒其不争地叹气。她心中一紧,一直以来最怕的就是他对自己失望。
最后楚琰大手一挥,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应声而入,正是何樊。
楚琰沉声决定最后再帮她一把,牺牲一颗没那么重要的棋子帮她铺路。沈鹤看向何樊,瞬间便明白了楚琰的意图。
何樊眼中闪过决绝,他咬碎毒囊的动作干脆利落,鲜血从唇角蜿蜒而下时,那双怨恨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她。直到身躯轰然倒地,那目光仍如附骨之疽般追着她。
沈鹤杀人无数,从没手软。此刻却被这梦中的眼神刺得脊背发凉。
“阿鹤、阿鹤?”
恍惚间有人在梦外轻声呼唤她,温暖的手掌抚过她紧蹙的眉头:“做噩梦了么?没事的......”
她想从梦魇里挣脱出来,身体却像被千斤巨石压着,左腰的伤口更是一片灼痛难忍。
楚琰的警告在耳边回荡:“何樊是因你而死,别忘了你的身份和责任——”
梦中的她跪地俯首,不敢去看身旁何樊的尸体,只能对着楚琰保证:“殿下放心,属下定当誓死铭记,绝不敢忘!”
一直到最后,她用尽全力都睁不开眼。
......
昏迷间,那道温柔的声音始终在她耳边萦绕,不断安抚着她。清凉的毛巾轻轻擦过她汗湿的额头,腰上的伤口也渐渐没了知觉,疼痛慢慢平息下来。
再醒来时,沈鹤发现自己已被妥帖地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身下垫着干净的锦被,床畔的小几上整齐摆放着几瓶药膏和一盆染血的布条。她试着动了动身子,牵扯到伤处,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这一动,惊醒了守在床边的人。
“醒了?”楚瑄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倦意,却仍温和。他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微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
沈鹤立刻绷紧了身子,目光迅速扫过窗外——天色已暗,烛火摇曳,显然已是深夜。
“殿下?什么时辰了,我昏睡了多久?”
“戌时三刻。”楚瑄将早已备好的药碗端到她面前,“你失血过多,昏睡了大半日。先把药喝了,膳房还温着粥,待会儿再用些。”
沈鹤盯着那碗黑褐色的汤药,一时没动。
“怎么了?”楚瑄见她迟迟不接,眉梢微挑,索性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递到她唇边,“信不过我的医术?”
她摇头。
“那是……怕苦?”楚瑄低笑一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她之前喝药如灌水般的生猛模样。
“……不是。”沈鹤顾不上楚瑄的阻拦,用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殿下,那个何樊,您遣人追查他的身份,可查出什么了吗?
她心里清楚,守夜营派出的暗卫必然会将假身份做的周全详备,可是那何樊亲口承认效忠楚琰,还咬破了死士专用的毒丹,楚瑄顺藤摸瓜不难查证到他的来历。
“嗯,查了。”他淡淡应了一声,却不愿多谈,手中的药勺仍固执地悬在她唇边,“先把药喝了罢。”
沈鹤拗不过他,低头抿了一口。苦味瞬间在舌尖炸开。
“何樊的事你不必忧心,我清楚他是受三皇子指使的。楚琰想必已知你藏身在我府中,便想借机除掉你——即便不成,至少也能离间你我。”
沈鹤一怔。没想到她还一句话未说,楚瑄竟已完全顺着她预设的“剧本”说服了自己。
他垂眸搅了搅汤药,继续道:“我若因此疑你,反倒正中他们下怀。更何况——”他抬眼,目光清明,“若你当真还效忠楚琰,何樊何必自曝身份?若他要杀我,有你日日在我身边岂不更方便?你若想动手,只怕我毫无反手之力。”
沈鹤适时低头,嗓音微哑:“是啊,殿下明鉴……我绝无害您之心。何樊此举,必是三皇子见您护佑着我,无从下手,便想借刀杀人,利用殿下对我的疑心来除掉我。”
“我信你,阿鹤。”楚瑄一边说一边又舀起一勺药耐心吹凉。
沈鹤喉间微动,低下目光:“多谢殿下。”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药勺,心里莫名不太自在,犹豫地接过半边碗,“殿下,要不我自己来吧?”
“你不喜欢这样?”
“不是。”她抬眸,无奈道:“一勺一勺喝……实在太苦了。”
他微怔,忽而低笑,将药碗轻轻放进她掌心:“说得是,长痛不如短痛。”起身时,袖角拂过她指尖,“我去拿蜜饯。”
蜜饯的甜香在舌尖化开,熟悉的味道勾起了沈鹤的回忆——几个月前同样的场景历历在目,彼时她卧病在床,楚瑄亦是这般亲自喂药,关怀备至。
"殿下千金之躯,却屡次屈尊照料我的伤势......给您添麻烦了。"
"你是为我挡刀才受的伤。"楚瑄眸光盈盈如水,"若非你及时相护,恐怕我已命丧刀下......"
"殿下!"沈鹤急声止住,"殿下莫说这样的话,那区区刺客岂能伤到您分毫?我自幼习武,这点伤也算不得什么。"
“我正要与你说道此事。”楚瑄语气罕见地带了几分责备,“你为何扑过来挡刀?当时那何樊故意引我靠近,我心中已然有所防备,他未必能伤得了我。”
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散落的碎发,他叹息一声,"便是铜皮铁骨,也没有非要替人挡刀的道理。不怕疼,就活该比别人多受伤遭罪么?"
沈鹤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作答。
她那时也没多想,大概是出于武者的本能,看到刀剑亮出,便立刻冲了上去。
"所幸只是皮肉伤。"楚瑄见她情绪低落,便转了话锋,指尖轻轻点在她包扎好的伤口上方,安慰道:"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你放心,不会留下疤痕病根。"
沈鹤倒不是在意这个,只是觉得他对自己的信任是不是有些过于轻易和充沛,充沛得像一场虚假浮华的水中花。
楚瑄轻叹一声,故意口气幽幽地说:"说来也奇,我这一身医术,倒有大半都用在了你身上。我们这般相处,也不知是缘分还是孽缘?"
沈鹤尴尬轻咳一声,"殿下放心,往后我定会加倍小心,不让您再为我的事操劳受累。"
*
长皇子府死了一个刺客。
坊间传闻,那刺客直取长皇子性命而去,幸有一位会武的侍女舍身相护。更有人说,那侍女正是长皇子从云州带回的涿光山中人,二人关系匪浅,先前还一同出席过贵族宴饮。
那刺客身份成谜,也不知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行刺当朝皇子。但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长皇子对那侍女的回护——据说不仅亲自为其疗伤,更是日夜不离地守在她榻前悉心照拂。
这些传言,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楚琰耳中。
子夜时分,三皇子府的书房仍亮着灯。楚琰端坐在案前,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堆积如山的公文旁,一盏浓茶早已凉透。
慕平垂首立在阶下,将长皇子府的动向细细禀报。楚琰神色平静,一边翻看着公务文书,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何樊死后,长皇子府也派人进行了调查。属下按您的吩咐,线索只引到守夜营便断了。如今长皇子必定以为我们是要借他之手除掉沈鹤。如此一来,他反而会对沈鹤更加信赖......"
"啪!"
公文被重重合上。楚琰缓缓抬眸,"所以现在,我那位好皇兄不仅对她深信不疑,还明目张胆地偏容厚爱,闹得满城皆知?"
“……是。”慕平后背沁出冷汗:“长皇子府对外宣称沈鹤出身自云州涿光,涿光山历来避世,这样的身份既难查证,又因其特殊地位无人敢轻易质疑。大殿下为她编造这重身份,想来是要让她日后能光明正大现身人前。”
"呵。"楚琰嘴角扯出一个冷笑,"众人都道长皇子性情淡泊,不与人深交。当初送阿鹤过去,本王还想着她能潜伏下来已是不易。"他眸色渐深,“到底是从没让本王失望过的阿鹤啊,竟还有这般我不知道的本领。”
慕平躬身垂首,从楚琰话里实在听不出几分高兴的意思。心中暗忖,这计划本就是他亲自定下,如今目的达成,又为何反倒不悦。
这时,王府管家敲门入内,恭敬行礼:"殿下,府中要事禀告。"
楚琰不耐地挥手示意。管家低声道:"是关于婚仪礼单事宜。给谢府的聘礼都已备妥,只是给谢小姐的那份......您说过要亲自准备。"
"近来事务繁多,"楚琰眉头紧锁,"这些事你看着办便是。礼数周全,不必吝惜,挑最好的送去。"
管家面露难色。谢家乃世家大族,什么珍奇异宝没见过,依那谢小姐的性情,自然是想要见到殿下的诚心。
他偷眼打量主子神色,犹豫再三,还是搬出了贵妃:"殿下,昨日贵妃娘娘特意派人来传话,说......婚事在即,合作将成,还请殿下务必上心,莫要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
“娘娘还说......这门亲事干系重大,只怕各方都仔细盯着呢。只要婚礼顺利完成,木已成舟,后面一切都好说了。”
书房寂静,烛火摇曳,映得人影在墙壁上轻轻牵晃。
楚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知道了,你下去吧。此事本王自会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