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江水之上,轻泛着一艘通体朱红的游船,头尾均由上等檀木打造,雕刻精巧,鸟兽纹路长须飞扬,栩栩如生。
“他们还在打?”小鸡凌空一跃,落在了余挽江的掌心上,啄了啄几颗灵米,“再打都快到碧洲湾了。”
元婴修士彼此对垒,神通手段层出不穷,旷日持久。
索性金光毓顾虑周全,早叮嘱了侍从备舟上路,有条不紊地将余澜请到了画舫上。
又有橙黄橘绿的灵果摆设供品尝,挡风遮阳的清阵罩上,一条柔枝嫩叶编成的躺椅,任由她陷进里边,一路在江上安逸休憩。
余挽江遥望天际的彩光浮现,一道灿烂的橙黄色与另一道灼烈的火红色交织,辉光掩映,不由笑道:“倒是再耍一阵儿也无妨。你看此景,多赏心悦目呐。”
小鸡甩了甩尾羽道:“不如那个冷冰冰脸给的实在。”
只见它一鼓囊胸膛,稀里哗啦便吐出来一堆仙果珍药,将余挽江的掌心堆满,倾倒间滚落至她身上,堆了个满怀。
余挽江了然笑道:“是承生给你的呀?”
她随手握了一瓶丹药,接开盖子,轻轻嗅了嗅,一股清香扑鼻,药性温和舒缓,是凡人也能延年益寿的宝药,倒是用心良苦。
小鸡点头道:“他明知有金光毓在身旁,娘不缺那些个金玉灵料,却还是在临走前暗中塞了这堆给我,可见心中仍挂念娘身体的。”
余挽江莞尔道:“多半他之前跟了一路,也正有此意吧。”
在炼秋秘境中,余澜在他身前忽然晕倒,傅承生目睹了那一刻,却被金光毓横插一手,寻不到机会照料她,大抵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所以才有了这一番隐晦的弥补。
小鸡道:“正好,娘亲先补补血,等吸纳了这些灵料,便可以引气入体了。”
修真界始终是强者为尊。
余澜一路看上去风轻云淡,却始终都在以神识隐瞒遮掩,实际暗自恢复,争分夺秒,不敢松懈一分一毫。
小鸡亦然知晓红泥戏如附骨之蛆,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吞噬一切,慢慢逐渐壮大,她一刻也不能虚耗。
直至夜幕时分,晚风渐凉,一股奢靡的暗香溢散在空气之中,若有似无地扑来,船已经拐进了碧洲湾,停泊靠岸。
有侍从道:“姑娘,小潋滟岸到了。”
余挽江喊俩人下来,余嘉元率先轻身一点地,抱臂道:“一打到关键时分就靠了岸,这狐狸算准了你会喊停,真是心机。”
金光毓不忙辩解,只如弱柳扶风似的,从背后伸展开双臂,将余挽江拥进怀里,一大只地靠着她:“妻主,三郎君毫不顾忌轻重,烧得我可疼了。”
“哪里?”余澜掐着他的手腕一看,那白玉似的手背肌肤滑溜溜的,“还真红了一块。”
金光毓低声诱道:“听说唾液可解烫伤,轻轻舔一舔或许有奇效。”
“你还好意思告状,”余嘉元冲上来扒拉,像一只龇牙的小兽似的猛撞,偏偏腿上一瘸一拐的,“要吐口水我给你,呸呸呸呸呸。”
金光毓被他不讲风度的赖皮举动逼得退开,恰巧余澜挡在他身前,手掌摁在余嘉元胸膛上。
余挽江带了几分宠溺之意,笑问道:“可是伤着了?”
余嘉元挺着胸膛任由她摸,嘴硬道:“我才没事儿呢,他哪能伤得到我?”
金光毓揽住她的胳膊,又将余澜放在余嘉元胸前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撤回来,还可怜兮兮地指责道:“妻主,你看……三房以幼欺长,何其凶悍?”
“你再说一遍试试!”余嘉元沉不住,气喳呼前驱了好几步,倒叫余挽江夹在了俩男人怀里,迎面朝他硬邦邦的胸膛,一脸埋进去。
“好啦,”余挽江左右为男,顺势推攮了一把,还趁机用力揉了揉,眼含笑意道,“万宝楼的管事都来迎了,可别将咱们宗主的面貌认出来,又传出什么荒唐异闻。”
青云宗如今风头正盛得很,由万宝楼烘烘然托起,如日中天,身为名门正派的青云宗主,余嘉元自然要脸。
小潋滟岸耳目众多,他早早便施障眼法将余澜回护在身侧,低阶修士不得窥探。
此时那管事左顾右盼,等了半晌,光听又若隐若现的细碎争吵声,却又辨认不出具体谁说了哪句话,朦胧不清。
直到余嘉元手臂一挥,划了圈淡银色的光,三道飘逸出尘的身姿才赫然显现。
管事的连忙躬身拱手道:“参见楼主,似迦大人已奉命封锁了现场,命我等在此引路。”
似迦是金光毓麾下的一名得力干将,信赖如左右手臂一般的心腹。
余嘉元也是与似迦有过数面之缘的,听见这名字,仍是难免沉沉闷出了一声鼻音:“哼,又是这个冒牌货。”
似迦,恰如其名,似嘉。
当年余嘉元嘴碎又难处,金光毓嫌他实在讨人烦,索性便寻了一个身姿容貌相仿的替身,擦香洗净了呈到余澜的榻上。
只可惜余澜不按常理买账,她牵着似迦的手畅聊了一整夜,从琴棋书画聊到射箭算筹,事后惋惜地说:“有这般聪明才智,却只以皮囊来投怀送抱,倒是大材小用,可惜了。”
余澜看人素来很准,体察入微,常有时一针见血。
余嘉元将她的话听了进去,默默记在心里,挑拣了几个棘手的活儿派给似迦,却都被这孩子料理得妥帖恰当,果真是可用之才。
是故这次血案之事,也特意交由似迦经手,不出数日,便接连寻得蛛丝马迹。
“受害者有男有女,大多为残红院的那些老妇,其中有半成失踪,小半成开膛破肚,至于楼主所提及的活人化作红泥之惨状,有且只有上月一名巡查时遇害的普通杂役罢了。”
一幢烟柳水楼之后的庭院内,院墙生苔,门扉破旧,桌椅落漆,四目萧索。
那些年老色衰的娼|妇,无客可迎,便被拘在这深深的宅院里,靠旧年的积蓄体己度日,偶尔会接些缝补浆洗的杂活,聊胜于无。
似迦单膝跪地,奉上了几枚搜罗而来的玉符:“现目前查出些许眉目了的,只有那开膛破肚之人的线索,属下猜测凶犯或许是想炼制炉|鼎,约可参详这几种魔功。”
余嘉元从金光毓手里夺了玉符,神识一扫,道:“是魔修。”
青云宗式微之时,曾有魔修上山来袭,残忍屠杀了许多弟子,余嘉元对魔修之类一应血腥之事皆深恶痛绝。
金光毓道:“宗主时常夜猎除魔,想必对付魔修也有一套吧?”
余嘉元微微昂了昂下巴,骄傲道:“那你就问对人了。”
沾血的事他束手束脚,寻人倒最是擅长。
平日里率弟子与妖魔斗法,便是余嘉元一马当先布阵,追缉索迹,将敌寇削弱困于阵中,再任由一众其余弟子劈砍。
此刻,余嘉元于虚空中一抬,一盏摇曳着火焰的莲台灯便浮现出来,一缕缕微不可见的淡红色血气汇聚起来,如丝线一般,牵进了灯芯里。
余嘉元闭眼凝神,随即一睁开,双目炯炯放光,道:“血气朝这个方向。”
小潋滟岸多少亭台楼阁,深深几许,层墙叠嶂,数不尽的红颜枯骨一生都在这里爱来死去,年轻时逃不出,晚年时不敢走。
“哐!”
红锋刺入,一股炎炎的热流卷了进去,暴力撞开了一扇黢黑的铁钉门。
屋内陈设积灰,一股蛇虫鼠蚁腐烂的陈旧气味弥散着,空无一人。
余嘉元掐指,朝眉心灌入了一小条破障的灵线,随即爆发喝斥:“在地下!”
“嘭!”
不管什么劳什子的密室暗门,余嘉元一击火爆势不可挡,岩石顷刻间化为筛粉,顺着细长的密道摸黑往下,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显现。
“啊!”数道中年女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向下看,一尊半人高的粗鼎正架在紫火上,鼎中咕咚咕咚翻涌着血气,嚎叫的女子们都躯体残缺不全,被敲筋断腿,如蛆虫一般匍匐在地上扭动。
俨然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谁!”
那魔修才刚被密室石门爆破的巨响吓了一跳,当下不惜燃|烧精血逃遁,却被元婴恐怖的威压狠狠按在了地上。
余嘉元像捏起来蚂蚁似的,甩出一条钢索般锋利的极细火线,将魔修浑身上下缠绕捆绑起来。
余嘉元皱眉道:“不过一炼气而已。”
就能搅出这样一番惨绝人寰的狰狞动静。
过了几息,金光毓等人寻着他的踪迹赶了过来,见此形状,俱都是沉默了半晌,未曾轻易放松警惕。
金光毓挑眉道:“宗主真是风风火火,一出手就凌厉果决,在下佩服。”
似迦一手提起了那被捆得粽子似的炼气魔修,问道:“可需在下就地审问?”
“嗯,”金光毓颔首道,“先吩咐下去,仔细探查周边有没埋伏,再搜魂检查他是否有其余同伙,过往害过多少人。”
似迦道:“是。”
事情告一段落,余嘉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闻过了那股子酸臭的血污味儿,只觉得头颅刺痛。
余嘉元强忍不适,指了指那地上横陈的女子,道:“这些人怎么办?”
金光毓摇了摇头:“都是被魔修炼制过了的活人炉鼎,半人半丹的模样,料想也活不太长。”
金光毓在方才叮嘱之时,便有意无意略过了这些残躯。
遵照金光毓以前的命令,倘若余澜与这青云宗主不在场,似迦恐怕早就一道法光便了结这些人的性命了。
余嘉元苦恼道:“那也不能放着人家不管啊,这会说会叫会喊疼的……”
余嘉元环顾四望,扭头一瞥,却见余澜人影不见了。
再左右细找,却见余澜的背影,正蹲在了那巨鼎之后,像是对谁在说话似的。
余嘉元凑近了看,一个少年蜷缩着身体在角落,抱住膝盖,一双眼睛如水般澄澈。
摇曳的淡紫色火光,映照在少年的脸庞上,若明若现,他的左眼似乎蒙着一层白雾,却掩不住那一张俏脸实在惊艳。
余嘉元见余澜向前伸手,缓缓靠近少年,不由道:“你在做什么?”
“啊……”余挽江轻声一叹,恰巧此时少年颤颤巍巍地递出了手,搭在她的指尖。她不禁莞尔一笑,看向少年的眼神里含有几分通融的喜意,“大家都很喜欢这种啊,捡来的小可怜。”
余嘉元的话哽在喉咙,一时沉默,不知先问这少年为何躲藏在此处,还是先问余澜究竟是何意图。
余挽江笑意盈盈,友善地问道:“好孩子,叫什么名字呀?”
那少年警惕地抬头望了余嘉元一眼,又垂眸低声回答说:“李夕拾。”
这整间密室里,地上爬的,石台上切碎的,木桶里装满的,巨鼎里煮的,都是他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