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到今日,余嘉元又一次目睹余澜杀人。
青丝如瀑,束起来及腰。
余澜手执那柄不可多得的炼秋剑,一道剑光之下,一只剥皮鬼连惨叫都没来得及溢出喉咙,就已经碎成血沫。
明明是立在血泊里,她的背影却恍若孤身一人临着深悬峭壁。
只是或许有几分物是人非,她没有唤出剑灵,只是手臂轻挥,甩落了剑身上淅沥的血渍,轻缓道:“这次杀得费力了些。”
琼鼻娘在她的神识威压之下俨然站不住脚了,当下一阵骇然,竟是推了一把李夕拾,将他呈到余挽江面前。
“恕贱婢有眼不识泰山,得罪老祖了,”琼鼻娘谄媚道,“两位大费周章,无非就是想要这孩子,夕拾,快给老祖跪下。”
李夕拾被推搡地向前扑倒在地上,手肘杵得满是黄泥。
他折过头去扯琼鼻娘的裙摆,惊诧道:“娘不要我了吗?”
余挽江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们,琼鼻娘吓得用指甲划开他的手:“说什么胡话呢,今后便是将你给出去了,莫唤我娘,好好侍奉老祖。”
尖锐的利爪划得李夕拾手臂流血,一种被抛弃的恐惧感铺天盖地袭来,几乎要压垮了他。
李夕拾眼角含泪,后怕道:“娘,别抛弃我,夕拾会好好表现……”
余挽江挽了个剑花道:“若真是母子情深,又怎么忍心割舍?”
“拉三扯四拖什么呢,要死就一起死。”
余嘉元早掐诀驱起火雨来,仅仅只在琼鼻娘与余挽江交涉的这几句话之间,几只逃遁不及的剥皮鬼便已经被火链缠上。
“啊啊——”叶眉娘浑身烧得焦黑,还燃着熊熊烈火,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很快也束手就擒。
一旁,圆额娘心生怯意,竟是狠心拽了一个平日里与她最亲近的姐妹,将人抛过去砸向余嘉元,趁机逃跑。
“嗖——”
然而一道泛着灼目红光的宝剑,挡住了她的去路。
驱使那剑身的灵气,分明只有浅薄的炼气修为,可偏偏这剑身上一道道血气如丝缕般升腾起来,是圆额娘此生都未曾见过的浓郁血腥。
好些个名门正道,用的却是如此狠辣的魔剑,就凭这一柄剑,不知道有多少亡魂祭奠在她手上。
圆额娘心下暗自忖度,被震慑得不敢再逃了,只能退回来原地跪下来道:“大人开恩,都是那李夕拾信口雌黄,蛊惑我等行凶,贱婢原为走狗,做牛做马,还请饶贱婢一命。”
“娘,您怎能这样说……”李夕拾难以置信,像是被背刺了一般瞪大了眼睛。
余挽江睨了一眼脚跟前叩首的剥皮鬼,道:“哦?这下倒是不装了?”
圆额娘在威压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明知她只有炼气修为,却也警惕青云宗主在一旁的虎视眈眈。
圆额娘浑身冷汗道:“老祖这般神识,想必早就察觉我等多次在背后埋伏,是我等看不出您神通盖世,难怪都能次次化险为夷。”
“娘才没有动手。”小鸡踩过去,啄了啄她的头皮。
余挽江悠悠述道:“你们前几回那些死掉的同伴,可一个也不是我杀的呢。”
“什么?”圆额娘惊疑不定得抬头,又见上首的女修气定神闲。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漩涡疯狂转动,忽而瞥到角落里一眼,那里一个狼狈的少年正在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动着身体,圆额娘怒而暴怒。
“小杂种是你,是你小子害了我们……”圆额娘利爪刺入李夕拾的脖颈,将他死死摁住,扬起一阵血雾沙尘。
圆额娘眦目欲裂道:“为娘们可待你不薄啊?”
李夕拾徒劳地扣着圆额娘的手臂,涕泗横流,干咳道:“我不是……我没有……”
“锵!”
炼秋红剑穿梭而来,一斩横切劈断了那剥皮鬼圆额娘的双臂,剑光不曾伤及李夕拾分毫。
余挽江轻巧握住了回旋的剑,走近道:“可别伤了这孩子呀。”
“啊!”圆额娘痛失臂膀,血如泉水般喷涌出来,她却来不及换皮,跌靠着往后蠕动。
余挽江的脚步轻缓,一步一步踏过来,仿佛某种死亡临近的宣告。
她的剑刃上闪着银红色的神秘光芒,圆额娘倒吸一口凉气,瞳孔缩成了针。
“别杀她!”生死一刻,李夕拾扑了上去,搂住圆额娘的脖颈。
少年未曾瞎掉的那只眼睛是灵动的,瞳孔上忽明忽亮地摇动着一种炯炯的光,他打着哆嗦说:“澜姨,求求你,别杀我娘亲……”
余挽江觑视他,少年脖颈上好几个狰狞的黑洞,是圆额娘尖甲深嵌进去导致的,血流汩汩,随着他的喘息涌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襟乃至上半身。
余挽江来了兴味,蹲下来与少年视线齐平,随意点了点身后,那里琼鼻娘被捆得一条在地上翻腾,又朝前看。
“那边的娘舍弃了你,这里的娘又出卖了你,还有她们……都只忙着逃命,半点儿不曾搭理你,你又何必替她们求饶呢?”
李夕拾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说:“她们对我好过……她们是我的娘亲……”
“真是心善呐,”余挽江掐起少年的下颚,意味深长地道,“可惜这颗心……若你管不住,今后只怕要多吃些苦头了。”
“……什么?”李夕拾腮帮子的软肉被掐得嘟到嘴上来,他不敢反抗,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余挽江道:“看看你在意的人呢。”
仿佛有一座巨钟忽然轰鸣作响,李夕拾头皮发凉,猛地一回头,却见那被他护至身后的圆额娘,竟是脸皮坍塌,好似融化起来了。
他再一摸后脑勺,火辣辣的刺痛紧随而至,这才惊觉,方才头皮之所以凉,竟是自己的天灵盖被一条细线沿着中央划开了皮。
李夕拾双掌抱头掩着头皮缝,瞬间红了双眼,向圆额娘质问道:“娘你……难道是想杀我不成吗?”
幸好割得尚浅,刚才,若非是澜姨一声及时提醒,他恐怕早已被圆额娘揭下一整层皮囊,进而钻进身体取而代之了。
然而,圆额娘一边血肉变得粘腻,一边虚弱地癫笑起来:“竟是在你手上!那至阴的宝物……怎么会……落得在你手上?”
李夕拾不明所以,此刻明明是触目惊心的场景,他却忽而感觉热血沸腾了起来。
“娘,别、别这样,会吓到夕拾……”
“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呐!”圆额娘不管不顾他,只在临死前撕心裂肺地仰天长啸道:“若早有此物在手,我等又何至于此啊!”
李夕拾脑袋空空,只是一味地试图唤她回神:“娘!”
他何尝不恐惧?何尝不因背弃而心中绞痛?
他只是不习惯,不习惯死亡,任凭这群剥皮鬼娘亲再坏再恶,他不习惯她们从那副嬉笑怒骂的样子,变成了如今这副衰败之态。
他尝试用手去搀扶,却像是握了一团稀泥似的,只捞到一手糜烂的血肉。
不但是圆额娘,身后的琼鼻娘,在场幸存的所有剥皮鬼娘亲们,都纷纷皮囊溃烂,她们不由惊悚地尖叫了起来。
余嘉元早捉齐了一众剥皮鬼,清点后未曾遗漏,见此异状,警觉道:“是红泥戏,在他身上!”
余挽江利落起身道:“嘉元,布阵。”
一道古老纹路的金光血阵赫然而起,余嘉元卷了袖,偏过头闭眼,任由余挽江以剑割腕。
淅淅沥沥的血流很快淌出来,算上院落中一滩滩的剥皮鬼,台阶之下,青石门槛以内,此处宛然成一小湾血泊,红泥堆积甚至没过了鞋尖。
李夕拾满身血浆,骤然受了这番惊吓,他呆滞地颤抖着手,嘴唇微张,却是半声都吭不出来。
忽然,有一道清凉的触感蒙住了他的眼。
在那混浊温热的血腥气里,李夕拾却闻到了一股淡雅的清香在凑近他。
“好孩子,闭眼。”
是澜姨,那清淡的嗓音,仿佛她不是咄咄逼人的追凶者,而是这几月里每晚陪他用膳、哄他入水的那位再亲善不过的姑娘。
“哐锵!”
有刀剑碰撞的脆响声,李夕拾被蒙着眼,感受到一股炎炎热浪扑面而来。
余嘉元被炼秋剑挡了一道,急不住忙喊道:“臭女人,不许你亲他!”
李夕拾透过眼眶上的掌心感受到轻微的震颤,是澜姨在大方浅笑道:“早叫你离了去,见不得碎肉残骸,倒是情愿忍着监督我来了?”
余嘉元道:“鬼知道你会怎么摆弄他呢!”
余嘉元也胃里作呕,他不肯杀生屠戮,抓了魔修都只作捆绑,便是因了年少时见过此番光景,可他更在意余澜。
知晓余澜是救他之人,且还将他带入宗门一手扶养,赠予了他新的姓氏,余嘉元心中只剩百感交集。
那些屠戮家族的血海深仇,竟都一时间烟消云散了。
曾经他以为的屈辱,在此时都成了余澜在隐瞒真相之下的一种不可言说的好意,回想起来尽是亲昵。
余嘉元原本还与她置气着呢,这叫他此时如何是好?
余挽江忍俊不禁道:“那你便过来。”
李夕拾只听那位青云宗主似乎是凑近了,先前还在骂骂咧咧,随后一切都静了下来。
耳畔有细微的喘息声响起,李夕拾来不及反应,就被澜姨封闭了听觉,随后被强行灌了鲜血进喉咙。
多半是澜姨的血,李夕拾心想,因为他的唇瓣触碰到了那微凉的手腕。
他事先不曾知晓,修仙者的血竟然有丝丝的甘甜味,亦或者那只是他的幻觉。
幻觉中,他听见澜姨传音对他讲:“阵法仅用于削弱驱逐,并非万无一失。”
“若在此番施法后,红泥戏仍是寻上来寄托于你,那你便更需慎重,判断将来是否去亲近谁。记住——”
“有人怜惜,你的痛处会更疼。没有人,你欠矜贵,但是坚强争气。”
“莫将心底交出去了,到头来却痛失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