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上,一艘飞舟停泊,青年迎风而立,袍角飘扬猎猎。
余嘉元驻足远看,似乎是在等候着谁。
一道金光由远及近,翩然而下,现出了一道矜贵身姿。
“出门远行,妻主令我备下了一些行囊,赠予宗主随身携去,以防万一。”
金光毓抛出一枚绣工精细的储物袋,递给他。
余嘉元不悦地道:“她人呢?”
金光毓无奈笑道:“自然是做了准备即将闭关,你还指望她来送你不成?”
“送送人怎么了?”余嘉元嘟囔道,“我可是为了她才要去北疆寻药的,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待我回来都不知道猴年马月。她筑基什么时候不行?偏偏选在这会儿子避开我了。”
“兴许您昨晚要能少说两句,妻主还不至于摆摆手唤我来送你,”金光毓道,“在下观妻主今晨活蹦乱跳的模样,倒不像宗主口中说的迫切需要那宝药。”
余嘉元懊恼道:“我哪儿还能不知道她是在装虚装弱,故意要调远了我?”
自打从解开了心结,接连数个昼夜余嘉元都在苦思冥想应对余澜的法子。
他既不想臊眉耷眼地去求饶,道歉说误会她了,然后被她揪着这点借口逗弄一番,也不想就这么僵持着眼睁睁看着李夕拾那小子与余澜日益亲近。
直到昨夜,余嘉元在夜深人静之时潜入了金光毓宅邸,先敲晕了外间的瞎眼小子,再偷偷钻进余澜屋里。
倒也不是要趁着余澜入眠偷亲她,只不过刚一凑近,余嘉元就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双沉静明亮的眸子。
余澜一把将他翻了过来,摁在床上,搂着脖子亲了小半夜。
直亲得余嘉元面红耳赤,恨不得顺从她就地正法,余澜才有意无意地哼着提起了她身子骨虚弱,要北疆的一株宝药治治才能好。
余嘉元坦诚道:“她要想博得我的好意,令我一忘前仇,不要再恨她,恐怕有一万种法子,但只看我值不值得她费那些功夫。”
这个女人平日里看上去嬉皮笑脸的,却无人敢将其轻视。她的无情和强大之处就在于,她比所有人都放得下,不仅放得下身段,更放得下所有人。
金光毓秀眉一挑:“此番说来,三郎君便是下定了决心要替妻主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去一趟北疆,好重新争得妻主的欢心了?”
“你且瞧着吧,”余嘉元握拳一捶金光毓的肩膀,“是打是亲是骂是爱的,还不就余澜一句话,等回来我就排老大了。”
多少年来,素来都是余澜找他,捧了灵丹妙药哄他开怀,余嘉元一辈子都还没这样跟在余澜屁股后边,试图为她做些什么呢。
“既如此……”金光毓眼含深意,正要将这兴致冲冲准备又争又抢的话唠送走,却见余嘉元一拍脑门。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余嘉元掏出一环半碎着脚镯,“你们万宝楼炼器师多,帮忙委托个手艺精湛的,给我打成衔尾蛇的脚链子,要金红色的。”
金光毓的笑容停滞在脸上:“为何是衔尾蛇?”
“若在下未曾记错,炼秋剑上盘绕着许多古老兽纹,其中恰有衔尾蛇样式,应是某些皇朝的上古图腾之一。”
余嘉元不好意思地扣扣脸:“昨晚上我也顺便问了,她说她喜欢这个,还有那其他身上的环也是,最好整成一套的,等回来……我戴给她看。”
余嘉元红光满面,一脸的得意洋洋,话里话外提的暗示的都是昨夜与余澜耳鬓厮磨,若非顾及泄露到私密,简直恨不得事无巨细地给金光毓炫耀一番。
见金光毓不曾言语,恍若陷入沉思,余嘉元拍拍他:“别不好意思呀,看你回回都跟她亲来浓去的,咱们仨里你不是最腻得慌的一个嘛?她既然准我跟你提这些个,我猜你肯定上道。”
余嘉元认可地拍着他的肩膀,嘭嘭嘭半点儿不收着力,拍得金光毓胸腔都跟着震,差点笑不出来。
那些耳坠、胸链,隐秘处的针环,金光毓是私下奉了妻主的命,以红珠翠石镶嵌了,献上去给她。
然而,却几乎都没怎么用在过他身上。
相比较于青云宗主是不是就有机会被她逗得气急败坏,金光毓已经许久都不曾受妻主上心了。
旷日持久,金光毓表面上仍是逢迎媚笑,将妻主伺候得事事周到,实际心底已然有了自己的成算。
*
小潋滟岸附近的一处峰上,薄雾笼罩。
“此处灵气不算浓郁,妻主当真不回望月峰上闭关吗?”
金光毓来到了洞府口,那里余挽江围了个小火炉正在煮雪茶。
她一身袍服轻软,腰间不曾系带,袖尾裙角都松垮地敞着口,俨然是待饮啜了这最后一杯,便要闭关。
余挽江道:“承生与嘉元都不在,我再回宗上也无甚意思,倒不抵此处近旁便有你,那小潋滟岸……怕是再过不了多时便要被小玉一拢拿下了吧?”
“多亏妻主此番降妖除魔,”金光毓谦虚道:“奴当初从小潋滟岸出来,自然也该再回到这里,重回故地站稳了脚跟。”
一有傅家忙于洞天、自顾不暇在前,二有炼气魔修、剥皮鬼在后,三更有青云宗主四处整治从中作梗。
金光毓趁此机会排除异己,将小潋滟岸荡平一清,数来一共七阁九坊数百艘画舫,都尽数俯首臣称,向万宝楼进贡。
他大刀阔斧在此地安插了许多心腹,熟悉事务,又培养新人,届时,便是傅家再想要卷土重来,也得投鼠忌器,防着被金光毓反咬一口了。
“是该谢你自己,”余挽江替他斟了一杯清茶,缓缓道,“当初那条红街上边,到如今还知晓旧事的人怕是也没几个了吧?”
金光毓去接瓷盏,轻轻蹭过她的指尖,问道:“妻主可是责怪奴不应该血洗那处?”
“你心底有恨,倒也情有可原。”余挽江注视他道。
金光毓薄唇轻启,像是微微带了几分寒凉的嘲讽之意,道了一声:“……妻主竟然还记得。”
“这语气是还在怨我……不该逼你为娼?”余挽江顺着他端茶的手臂拽了一把,将男人拉低弯腰下来。
金光毓干脆利落地屈膝跪下来,低眉垂目道:“奴奴哪敢?”
金光毓继续低声道:“不过是婊|子生的野种罢了,妻主能够救奴,令奴不至于沦落到真千人枕万人尝的一番地步,奴奴怎会恩将仇报?”
“是不至于杀了我,弄些个魔修试探我的底牌,倒是做得心安理得呀?”余挽江轻抬他的下颚,以拇指指腹摩挲他的唇瓣。
金光毓一副献身的姿态仰着脖颈,将身子落得低低的,笑道:“妻主说笑了,莫非想以此来诈奴不成?”
他可不是余嘉元那个直肠子,三言两语就能上了余澜的套。他只会在心甘情愿之时才会装聋作哑、任她哄骗。
眼下余澜笑道:“凭你的手段,在小潋滟岸待这么些年,一个炼气魔修、十几头剥皮鬼而已,怎么会一点儿也束手无策?非得等到我与嘉元来了,才摆一出戏演给大家伙看看,是何居心呐?”
金光毓握住了她的手腕,侧下脸吻了吻,这才真诚地仰视道:“奴总不至于害了您。”
他不恨吗?
妻主这般出众人物,一死了之未免太过于可惜,他想看的是余澜被掘尽了一切后手,再无力抵抗,最终只能卑躬屈膝讨好他的模样。
他也不会轻易害了她。
届时,金光毓会将余澜好好地养在跟前,以金链圈脖颈拴在身边,天长地久地锁进他珍藏的宝施,仅有他二人而已,再不给她花心滥情的半分余地。
然而此番隐晦绸缪,金光毓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
此刻,金光毓话锋一转,绕开了话题道:“奴尚且知道妻主何等宽容,就像那孩子,他三番五次地要引诱您赴身险地,您不也好好原谅他,还将他给带回来了吗?”
余挽江是闻琴知雅意,像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了一样,不再刨根究底,反倒是顺着他的话说:“你想问那红泥戏?”
金光毓颔首道:“确有几分好奇。”
余挽江道:“哦?那便问来听听。”
金光毓思索了片刻后,道:“为什么那孩子半点消融的迹象也没有,反倒是那几个娘先没了。”
“因为红泥戏选中了他。它会挑选自己喜欢的宿主,一旦附身,便只将矛头指向宿主以外的人。”
而它上一个附身的宿主,正是陨落之前的余挽江。
金光毓问道:“那您又是怎么察觉到红泥戏会寄生在李夕拾身上的呢?”
“大约是出于这孩子很善良的缘故,”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余挽江笑道,“你既然将他带过来,又何必让他躲藏在下边的台阶呢?”
“奴猜您会想在闭关之前见见他。”金光毓便是因此才特意提了李夕拾。
此刻他莞尔一笑,如同心领神会一般,一掐诀,法力抬着李夕拾从半山崖处浮了上来。
少年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干练青衣,发带高高扎起马尾,还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半跪的见面礼:“见过楼主,见过澜姨。”
“起来吧。”金光毓抬手道。
余挽江问他:“给你引气入体的法决,可曾练了?”
李夕拾羞愧地低头:“恕夕拾驽钝。”
余挽江这下笑了:“你有心思跟金楼主的下属学见礼,却不曾请教似迦或是谁点拨你一下的吗?”
李夕拾委婉地实话实说道:“他们……都有些忙,夕拾自己多看看也尽够了,不好得老是叨扰人家。”
少年话说得音量极小,嗡嗡像是蚊子在嗓子眼里飞才憋出来的声,顶着金光毓的视线,不敢与余挽江对视。
“那便是只学了些虚礼,便随意将你放置了。”余挽江瞥了一眼金光毓,见他一副耗不心虚便坦然承认的样子,倒是姿态骄矜,眉眼艳丽,颇为惹人心痒。
“罢了,你过来拿着,”余挽江将一枚玉符塞进他掌心,令他割破了指尖滴血认主,“这是镇压红泥戏的阵法图和布置方法,若你将来有朝一日仍是遭逢此劫,到避无可避的时候,便自己学着去克制它。”
李夕拾尚无灵气,余挽江以神识牵引着他内视,教他学会了如何望见玉符里边的内容,便见李夕拾欲言又止似的,眼角有些微红。
余挽江道:“怎么了?”
李夕拾难为情地垂着脑袋,好似要埋进地里,道:“澜姨,我……不识字。”
“啊,”余挽江沉默了小半晌,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错愕感道,“这倒是……”
纵观她养大的几个孩子,金光毓母亲好歹是一代名妓,琴棋书画传授给了他,傅承生是世家的天之骄子,而余嘉元更是仙门遗孤。
他们各个自幼都读过不少文墨,就连笔下字迹也是飘逸洒脱,诗经曲辞多能吟上好一阵。
未料这孩子大字不通,想也是快长成的年纪了,还得从启蒙开始教起。
“妻主,”金光毓提议道,“不妨将夕拾交由奴管吧,无非是寻一个先生教他识文断字而已,大可不必您如此费心。”
金光毓允诺她的话倒还不曾敷衍过,余挽江也的确紧着筑基之事,料想小玉总不至于为难一个孩子,索性便应允了下来。
然而,待一恭送余澜入密室洞府,升起隔绝法阵,一转头回来,金光毓的脸色就赫然变了。
“楼主?”李夕拾做小伏低惯了,对他人的神情最是观察细致入微,尤其是此刻金光毓阴晴不定的面容,令他心里打起了小鼓。
“你叫她澜姨,未免也显得太亲近了些。”金光毓冷声道。
李夕拾一个激灵,多年服从于上位者的习惯令他熟练地道:“是,奴婢这就改口。”
这位金楼主竟是有两幅面孔。
之前当着澜姨的面前,还如春风一般温暖和煦,此刻的阴狠之感已经令人觉得如同一条冰冷吐杏的毒蛇了。
金光毓越发瞧他不顺眼:“这般拘谨,怕是连话都说不好——”
一旁的似迦实在熟悉他的言下之意,立即接上了金光毓的话道:“识文断字也有很多种教法,不妨先送进暗楼调|教妥当了,再学认字也不迟。”
“如此也罢,”金光毓手执折扇,慢条斯理道,“既是炉鼎之身,就让他去炉鼎该在的地方。”
“记得赶在余澜出关之前,让他学会忠诚,尤其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金光毓威胁似的,轻声叮嘱道。
似迦立刻俯身:“是!”
当两道阴森的